傅安接到馬克電話的時候還沒起床。一看表,九點剛過。傅安的作息時間很特別,晚睡晚起,並不是因為懶,而是他習慣於夜間讀書和處理雜事兒。他固執地認為每天夜間十二點到淩晨三點是最佳的讀書和做“靜夜思”的時間。毫無疑問,馬克很清楚傅安的作息時間,特意在九點過後才把電話打過來。如果不是法國人,幾乎沒有人會在乎這個細節。
九點剛過就打電話說明馬克真的是有急事。如果說傅安的生活習性是“夜貓子型”,馬克則是“聞雞起舞型”。這家夥是個生活極有規律的人,每天六點半準時起床,喝一杯牛奶就去健身俱樂部遊泳。八點鍾回家用早餐,接著就是工作。
馬克是個典型的奮鬥型人物,做一切事情都有板有眼絕不馬虎。這和大多數法國人的懶散隨意的做派相去甚遠。馬克身材修長,至少有一米八五,雖然已經謝頂,但花白的短發總是梳理得紋絲不亂,紅潤的臉膛永遠刮得發青,上唇留著兩撇修剪精致的短須。旦分有個大事小情他總是穿上熨燙平整的襯衫,紮著領結;即使是便裝布褲也要熨燙出褲線。頭上戴一頂窄簷深褐色呢子禮帽,腳上經常穿著一雙深褐色英式深筒皮鞋,鞋已經不新了,但擦得鋥亮,明眼人都知道他的這身打扮是歐洲人常說的那種“有老錢”的紳士裝束。到這天為止,他在中國已經待了11年,開始是在一家國際馳名的法國公司的駐華機構擔任財務總管,後來離職自己開了一家谘詢公司,為法國在華企業做財務谘詢。他的辦公地點就在家裏——京東三裏屯地區的一個外交公寓。商務人員住外交公寓,而且一住這麼多年,讓人猜測他的身份並不是那麼簡單。
放下電話的傅安心裏很鬱悶,恨自己為什麼不拒絕馬克的請求。
傅安是個貌似開朗,實則內向的人,隻不過是五十年的社會曆練讓他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喜怒不形於色,說話帶一點打趣的味道。這對於一個讀過一點書的人並不難做到,何況他還是做翻譯出身,場麵上的事還能應付,隻是有點累。他的另一個特點是喜歡替他人操心。少年時期的傅安就把《水滸傳》奉為寶典,行俠仗義被他認為是做人的基本品德,雖然心裏明白現而今為人太仗義難免吃虧,但是積習難改。心想毛主席不是說過共產黨人不能把自己混同於普通老百姓嗎?可見能把自己區別於一般人大概算不上壞事。既然防人防不過來,不如把吃虧是福當作座右銘。用當下的說法,心理塑造一旦成型,要改就難了。還真是,每逢有人要他幫個忙,他大都會答應下來。說個不字對他來說真的很難。在唯財是問的今天,他整天都忙別人的事常常令人生疑。要知道古道熱腸那是有能力的人才敢擔當的事情。有些死黨朋友問他幹什麼這麼狗攬八泡屎的,他無言以對,隻好悠悠地說道:“我總不能辜負了京城第一幫閑的美名吧?”
這回,他可真的是有點追悔莫及了。馬克讓傅安陪他上法庭,一是當翻譯,二是當證人。馬克明白傅安不願意出麵,但他實在無人可求。他的律師已經讓他的鄰居給嚇怕了,讓自己事務所的一個助理出麵,自己躲了。還能找誰呢?五十歲的傅安雖然也算是個見過世麵的人,但是一提到法庭,心裏就沒底,怎麼說法院也不是一個沒事兒就去溜達一圈兒的地方啊。這睡意蒙矓的一點頭,後麵的事兒可就難脫幹係了。原告是馬克的緊鄰,姓索,在旗,祖輩兒都住在鼓樓一帶,開口可以從三皇五帝說到今,理兒都是一套一套的,他能饒了馬克嗎?傅安,一個中國人,給鬼子當翻譯,人家不說你是漢奸都是客氣的。
傅安給馬克當翻譯,說來話長。2005年的時候,傅安還任著西班牙一家建築師事務所駐華代表處的總代表,當然,這個代表處除了總代表並沒有第二個人。這家事務所最大的客戶是法國最大的汽車製造商之一,而這家汽車製造商在全球的4S專營店的形象及展場設計都是由這家西班牙公司完成的,為此,事務所聘用的設計師大多會講法語或者幹脆就是法國人。2004年,法國公司與中國的一家汽車製造企業成立了合資公司在中國生產和銷售這個法國品牌的汽車,作為提供專業服務的事務所也自然而然地隨之進駐中國。建築師事務所限於自身的規模和用工成本不大可能專門派人打理在中國的業務,因此需要在北京尋找合適的人選出任駐華代表處的代表。條件是這個人必須善於和法國人打交道,既要會說法語又要懂一點建築,事有湊巧,傅安經朋友介紹非常順利地當上了總代表。他的任務首先是幫助這家中法合資公司為4S加盟店提供初步設計並為最終的施工圖把關。事務所和這家公司在法國本土簽署了服務合同,根據合同,每個加盟店的初步設計都要由法國方麵支付一定數額的酬勞。法國人給西班牙人畫了一張大餅,計劃在一年內建成數百個一級加盟店。但是合同執行未幾,法國人就發現一旦掌握了4S店的設計理念,隨便在中國找個會用Auto-CAD繪圖軟件的工程師用“複製——粘貼”的方法照抄,再稍加修改就足以應付了。而這些工程師的月薪無非三五千塊錢,太便宜了。於是一向自稱信守契約的法國人撕毀了和西班牙人的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