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斐遜城是密蘇裏州的州府,同時也是柯洛縣的縣府,它位於密蘇裏河右岸一個風景優美的山丘地帶,從這裏可以俯視到下麵奔騰不息的密蘇裏河和河上熱鬧繁忙的景象。傑斐遜城的居民那時候比現在少多了,盡管如此,由於它的地理位置、以及由於地區法院定期在這裏舉行會議,這賦予它一個重要的地位。這裏有好幾家大飯店,這些飯店價格昂貴,住宿條件還過得去,提供的膳食也還可口。但我放棄了這類下榻的地方,因為我更喜歡去能夠結識樸實的普通人的地方,我還知道一個這樣的地方,不但花的錢要少得多,而且住得舒適,飯菜的味道非常好。這就是費爾大街15號的辛克媽媽客店。這家客店遠近聞名,從淡水湖群到墨西哥海灣、從舊金山到波士頓都知道這家客店。凡是到傑斐遜城來的西部人,如果他路過辛克媽媽客店而不進去或長或短地歇歇腳,聽聽在場的獵人、捕獸者和非法棚戶輪流講故事,那麼他就不算一個真正的西部人。人們通過這些講述便可以認識美國的西部地區,而不必親自去尋找這片黑暗和血腥的土地。辛克媽媽客店也由此出了名。
當我踏入這家從未來過的客店時,已經是晚上了。我把馬和槍留在位於密蘇裏河上遊的一個農場裏,溫內圖在那兒等著我回去。他不喜歡城市,所以幾天來一直呆在鄉下。我打算在城裏買些東西,另外我的西服——我特意帶來了——也需要修補一下,或者確切地說非得修補不可了。尤其是我的長靴,很多地方都已經開了口,而且不像以前那麼服服帖帖的了,盡管我頻頻把靴筒拚命往上拉,幾乎都拉到挨著軀幹的地方了,可靴筒卻總是往下滑,一直滑到腳麵。
同時,我想在城裏做短暫的逗留順便打聽一下老槍手的情況。我們分別時我曾經問過他,我是否有可能再見到他,以及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可以與他重逢。他當時沒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複,不過他告訴我說:
“如果您哪一次碰巧去密蘇裏、去傑斐遜城,那麼您就去找華萊士銀行,您在那裏將可以打聽到我那時候在哪裏。”
一
到了這裏,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得找找華萊士銀行。現在言歸正傳,當我跨入辛克媽媽客店時已經是晚上了。我看到一間又長又寬的店堂,店堂被好幾盞燈照得通亮。這裏麵大約有20張桌子,其中一半都被人占了,混混雜雜的什麼人都有,他們被煙草的濃煙包圍著。當中也有幾位穿著講究的紳士,這些人把紙袖口遠遠地拉到袖子外麵,大禮帽戴得很低,壓在後脖梗兒上,他們套著漆皮鞋的腳架在桌子上。長相不一、膚色各異的捕獸者和非法棚戶穿著形形色色難以形容的衣裳。從漆黑到淺褐色的有色人種,他們的頭發或者又濃又密像羊毛一樣卷曲著,或者彎彎曲曲的,或者又光滑又平直;他們有的是厚嘴唇,有的是薄嘴唇;有的長著一副塌鼻子,有的鼻子的輪廓或多或少像高加索人。木材伐運工和船工的靴筒拉得高高的,腰帶上別著危險的手槍,槍旁邊插著的刀閃著寒光。這裏還有混血印第安人和其他各種各樣的混血兒,他們膚色的深淺也有著細微的差別。
這期間,身形富態、令人尊敬的辛克媽媽一邊來回掃著地,一邊熱情地招呼客人,使他們沒有一個感到缺少什麼。她認識她所有的客人,叫得出每一個人的名字。她不時地用和善的目光瞥上某個人一眼,或者鼓起眼睛瞪瞪看樣子想挑起爭吵的人,並伸出手指恐嚇他,暗暗地警告他別胡來。當我落座之後,她走過來,問我要點什麼。
“我可以要一杯啤酒嗎,辛克媽媽?”我問道。
“可以,”她點點頭說,“甚至是非常好的啤酒。我喜歡我的客人喝啤酒;啤酒比白蘭地好,更有益於健康,更讓人滿意。白蘭地常常讓人頭腦發狂。您大概是德國人吧,先生?”
“是的。”
“因為您要啤酒我才這樣想。德國人素來愛喝啤酒,他們這樣做很聰明。您以前還從來沒有到過我這裏吧?”
“沒有,不過今天我想得到您的殷勤招待。您這兒有好一點的床位嗎?”
“我的床都不錯!”
她嘟噥著,同時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我。我的臉部似乎比其他部位更招她喜歡,因為她補充說:
“看樣子您很久沒有換內衣了,不過您的眼睛很好,您要便宜的通鋪嗎?”
便宜的通鋪是指跟其他幾個人合睡一張床。
“不,”我回答,“如果我不必睡在公共寢室裏,而是能夠單獨得到一間屋子,那我就太高興了。別看我的西服破破爛爛的,可我掏得起房錢。”
“這點我相信,先生。會讓您有一間屋子。要是您餓了,這兒有菜單。”
她遞給我菜單,然後走開去取啤酒。這個善良的女人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就像一個善解人意,和藹可親,對人關懷備至的家庭主婦,她的幸福就是看到她周圍的人滿意。客房的設施也使我感到親切,在這裏就好像是在家一樣。我甚至覺得,與其說她像美國人,倒不如說她更像德國人。
我坐在一張空桌子旁,這張桌子附近有一張長桌子,周圍坐滿了客人,他們正聊得緊張起勁,他們在互相講西部地區的冒險故事,這些故事有的是道聽途說來的,有的則是他們親身的經曆。有的人在外麵度過了漫長而危險的幾年之後,偶爾到辛克媽媽這裏來一趟,然後又回去繼續從事他那耗費精力、但卻充滿快樂的行當。不久,我便從長桌子周圍客人的言談話語中推測出他們都是些什麼人:一個捕獸者,一個印第安人的密探,一個小販,一個以陷阱羅網誘惑動物者,以及好幾個非法棚戶。他們幾乎每個人都參加了談話,而且每人都善於通過講述自己的經曆活躍談話的氣氛。有的人描述了與老費爾漢德、與老戴斯、與桑司——艾爾、以及與我那兩個詼諧的老朋友迪克·哈默杜爾和皮特·霍爾貝斯相遇的經曆;同時還談到了老槍手,我的名字也被提到了。有一個人講到了加拿大的比爾;另一個人則說起了凱曼船長,而講述者居然是那個便衣警察特裏斯柯夫,他把這個海盜船長抓住了,同時遇見了溫內圖;特裏斯柯夫也住在這個客店裏。
辛克媽媽給我斟了兩回酒,同時偷偷地對我耳語道:“今天這裏特別讓人愉快,先生。我太願意先生們講這些動人的故事了,因為這樣一來所有的人都聚精會神地聽故事去了,這裏就變得又安靜又太平。我認為,這總比他們在這兒互相吵架打鬧、打爛我的桌椅和砸碎我的杯子好多了,這也顯得有教養一些。”
幾個鍾頭就這樣在講故事和聽故事中不知不覺地過去了。這時,又到了幾位新的客人。他們一行六人,吵吵嚷嚷地走了進來,看樣子是烈性酒喝得太多,燒得他們有些受不住了。他們東張西望尋找著座位,盡管別的地方有很多空座位,足夠他們幾個人坐了,可他們還是坐到我的桌子旁。
我本來極想站起來走開,可他們肯定會認為這是對他們的侮辱;我不想招來一場爭吵,就坐著沒動。他們要白蘭地。辛克媽媽把酒端了上來,可她的招待方式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更願意看到他們走,而不願意看到他們來。
他們不可能是這個城市的居民,因為他們除了隨身帶著刀和左輪手槍外,還帶著步槍。他們看起來像一夥真正好惹是生非的人,況且他們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酒氣。我確實需要有很大的克製力才能跟他們在同一張桌子旁坐下去。他們旁若無人地誇著海口,肆無忌憚地大聲說話,而且滔滔不絕、沒完沒了,致使其他人的談話一句也聽不到了。原先籠罩著這裏的那種寧靜溫馨的氣氛頓時消失了。
他們當中叫得最響的是一個粗壯笨拙的家夥,他長著一張獒犬臉,他的四肢和臉部的表情仿佛是木頭粗糙地刻出來的。他裝腔作勢充當另外幾個人的頭頭,不過也看得出來,他們對他畢恭畢敬的,隻不過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表現罷了。
他們在談論他們已經幹過以及準備再去幹的偉業,談論他們曾經擁有和已經揮霍掉的一大筆財富,以及無論如何必須盡快地開辟新的財路。他們把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辛克媽媽好心地提醒他們喝慢一點兒,可他們卻撤起野來,粗暴地威脅說,他們要占據她的酒櫃,然後他們自己招待自己,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我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勇敢的女店主回答說,“我這兒有手槍,誰敢第一個出頭強占我的財產,我就讓他吃槍子兒!”
“吃你的槍子兒?”獒犬臉冷笑著說。
“對,我的!”
“別拿自己開玩笑啦!你這樣一雙手隻配拿縫衣針,根本不配拿槍。你真相信你能嚇住我們?”
“我相信什麼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管怎麼說我不怕你們。如果我需要人幫忙的話,這裏的先生們就足夠啦,他們一定會照顧一個沒有抵抗能力的寡婦!”
“這裏的先生就足夠啦?”他用嘲笑的口吻把她的話重複了一邊,同時從椅子上站起來,挑戰性地用目光向周圍掃視了一遍,“讓他們過來試試,看誰處於不利的地位,是他們還是我!”
沒有人回答他,我當然也沒有。他似乎壓根兒就沒有考慮到我會反抗他,因為他說這番話時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也許他覺得我的麵孔看起來這麼平靜、這麼溫和,所以他認為不值得他勞神把我也算在“他們”之內。我屬於那種心裏愛琢磨事但臉上表情平淡的人。一個自詡是偉大的心理學家的人有一次用這樣一句話向我解釋說:如果一個人的心思都用在肚子裏了,那麼臉上看起來必然是傻呆呆的。這一點自然無須證明。
那個獒犬臉看到沒有人接受他的挑戰,他的氣焰變得更加囂張了。
“這我早就料到啦,沒有人敢過來!”他驕橫地笑著,“我倒想看看,誰有這個膽子,敢跟托比·斯賓塞較量!我一定把這個家夥的臉擰一個個兒!托比·斯賓塞是我的名字,誰想知道這個托比·斯賓塞是個什麼樣的家夥,那就來吧!”
他伸出攥得緊緊的拳頭,再次用目光挑戰性地向周圍掃視了一圈。是真的被嚇住了,還是對這號人感到厭惡?總之,現在依然沒有人動一動。這時,他的笑聲比剛才更大了,他一邊恣意縱笑,一邊得意地對他的那夥人叫道:
“你們瞧瞧,孩子們,斯賓塞隻要開口說一句話,他們就嚇得魂不附體啦!居然真的沒有人站出來,而且他們中間也沒有人敢吭一聲。據稱這些人都是紳士!”
然而,有一個非法棚戶站了起來,從外表上看他似乎是一個農夫,而且是一個強壯的漢子,但不管怎麼說,他不一定能夠完全敵得過那個流氓。他跨近了幾步,說:
“托比·斯賓塞,如果你以為沒有一個人敢走近你,那你可大錯特錯了。比如說,這兒就有一個敢為辛克媽媽打抱不平的人。”
“好啊,那就來吧!”那流氓用輕蔑的目光打量著他,“既然你有種,你幹嗎又站住不動啦?你怎麼不再走近一點兒呀?”
“我這就過來,”對方說,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再一次停了下來。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原來那樣自信了。托比·斯賓塞也向前跨了一步,現在他們離得很近了。
“好!這就是說,你是一個不知道害怕的人?”那流氓問道,“這麼一個小家夥,我隻需要動用一個手指頭就讓你失去平衡”
“要是你行,那就證實一下吧!”
“證實?馬上就證實給你看!”斯賓塞這樣恐嚇著又朝他邁了兩步。
“行,來呀!”對方喊道,然而一邊說一邊卻向後退了兩步。
“站住,你這個大英雄!站在那裏不準動,否則我把你釘到牆上,叫你永遠貼在那上麵動彈不得!”
二
斯賓塞再次向前移動。非法棚戶現在則繼續後退,同時靠嘴巴進行自衛:
“你別以為我們被你給嚇住了!”
“呸!我倒要看看,你是頂得住我還是頂不住!我要把你吊高一點兒,好讓人們瞧瞧,辛克媽媽得到了一個多麼英勇的保護人!”
他的話音未落,像閃電般一樣迅速的重重的兩拳已經落在了對方的肩上。然後他抓住非法棚戶的兩隻胳膊,把它們緊緊地按在他身體的兩側,同時把他推向牆壁,接著,他把他舉起來,用他的衣領把他掛到牆上的一個衣鉤上。這可不是一般的驚人之技,人們注意到,他在幹這件事時簡直沒有花費一點兒力氣。非法棚戶掛在牆上不停地亂動著,片刻之後他的牛皮衣的領子撕裂了,他掉到了地上。斯賓塞放開喉嚨哈哈大笑,他的那夥同伴也跟著笑;在場的其他人無法再繼續保持一臉的嚴肅,盡管斯賓塞那個流氓壓根兒都沒能從他們那裏得到喝彩。就這樣斯賓塞用他的笑聲送垂頭喪氣的非法棚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現在大運該光顧我了,因為他終於認為我值得他注意了。他用好奇的目光注視著我,然後向我發問道:
“您大概也跟對麵那位一樣,是一位勇敢的紳士吧?”
“我想不是,先生。”我心平氣和地回答說。
所有的桌子周圍的人都斂聲屏氣注意地聽著,看將有什麼事發生,也許又會是什麼可笑的事。
“不是嗎?”他接著說,“我也覺得您不是英雄!這是您的運氣,不然的話,我也會把您掛到釘子上!”
因為我沉默不語,他訓斥我說:
“您也許不相信我會這樣做吧?”
“我完全願意相信這一點。”
“是真的嗎?托比·斯賓塞可不是隨便任人耍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