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戛戛穿梭在高高的桐樹下,像老鴰飛在天上投下的一個黑影。多少年以後,他才意識到這鳥一樣的宿命對瀦野澤周圍的人們而言是何等的無奈。
他一邊跑一邊嘴裏咕叨著。
——我讓你娃子喝三碗泥水水子!打你三十鞭子——打死你!不行,十六的人要打五十鞭子——打死你!把你趕出瀦野澤——
暮春的午後,莊子裏很安靜。人們都在安逸地睡著午覺,老鴰也在樹上睡午覺,它們眯縫著眼睛,將黑油油的身子藏在濃綠的樹蔭當中,享受著從樹葉間吹來的微微清風。
其實,各種樹也在睡覺。這些樹的南麵有中國最大的內陸湖——瀦野澤,湖水泛出蔚藍色的水波,水汽清涼;北麵是一望無際的沙漠,漠風陣陣。無邊無際的綠樹就在水域和沙漠之間,和生活在這裏的人們一樣,仰仗著養活他們的瀦野澤和石羊河,日子過得靜謐而閑適。隻有嘩嘩流淌的石羊河沒有睡意,它總是以持續的激情,像赴約的少女一樣,嘩嘩奔向瀦野澤。
高戛戛在莊子裏跑躥了好一陣子,最後在那顆最大的桐樹下停止了腳步。
——你消停得很,——胡喊山!
肩胛骨像藏在衣裳下麵的兩根木棍,眼角掉著兩疙瘩黃啦啦的眼屎,高戛戛的聲音也幹巴巴的,正如老鴰的叫聲一樣。
一聲喊過,大桐樹上的兩個老鴰很不耐煩地也叫了三聲,反感地在天上旋了一圈,複又落在那棵樹上。周圍樹上的老鴰也像傳染了反感一樣,很不情願地哇哇叫了聲,複又落下。像水麵上的漣漪一樣,那些藏在樹裏麵的老鴰前前後後傳染了一陣反感,整個村子又歸於平靜。
胡喊山正躺在暮春午後的樹蔭下眯縫著眼睛納涼,他連眼皮也沒有眨一下。高戛戛相信胡喊山早就醒了。
胡喊山的確被吵醒了。其實,隨著高戛戛怒氣衝衝的腳步和聲音同時到來的時候,胡喊山已經醒了,隻是從睫毛間掃了一眼那草人一般的高戛戛,又嚴實地閉上了他那灼灼有光的三角眼。他早就聽清了這直呼他大名的娃子叫高戛戛。他心裏一陣惱火:這個屁娃娃才多大的歲數,老子四十八歲的人了,你小賊不叫我胡幹爹也就算了,竟然直呼大號,嘴上的黃毛子還沒有褪就這麼大的口氣!他嘴角豎起的一抹橫肉抽搐了一下。他還是沒有睜開眼睛,他希望自己的第三隻眼睛能夠看清這個毛虎狼娃娃究竟憑啥如此張狂地叫囂。
——胡喊山啊——
高戛戛看著這個睡死了一般的胡喊山,又大喊了一聲。樹上的老鴰猛然間再次聽到這尖噪噪的左嗓子叫聲,顯得十分不耐煩,跟著又大叫一聲,呼啦啦飛了起來,在天上旋了一圈又落在了胡喊山頭上的樹丫杈上,兩個烏溜溜的眼睛懼怯地顧盼著樹下的一老一少。
胡喊山還是沒有答應,他的眼角周圍的三道皺紋連一道也沒有動一下,他閉著的眼睛,看見這十三歲的高戛戛因為生長速度過快,導致肌肉遠遠沒有趕上骨骼的發育速度,格外精瘦的身材戳在那棵大桐樹下麵,就像一棵凋了葉子的白楊樹苗子一樣。他心想這娃子今天定然要鬧事。他努力克製那從腳跟裏升騰起來的怒氣。
——胡——喊——山——
高戛戛這一次喊聲就像三塊石頭,穩穩的一顆一顆砸在了胡喊山的心口上。
——日你媽!
胡喊山的眼睛還是沒有睜開,隻是那抹嘴角的橫肉猛抽了一下,又很快複原,如果不是他盯著高戛戛的嘴臉,他怎麼也不能確定這話是從高戛戛的嘴裏麵冒出來的。
樹上的老鴰被這個又猛又狠又快的聲音徹底驚起,哇地叫了一聲。
——我敢——日你媽!
高戛戛聽了這三個字,臉上的汗水直往下流,但他還是迅即回罵。
胡喊山睜開眼睛的同時,身子已經騰空而起,老鴰從樹上嘩地飛起身來,哇哇叫了兩聲,很不耐煩地向西麵飛去。高戛戛已經隨著老鴰的身影向前麵飛奔。
——今個我把你這個孽鬼踏不死我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