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節(2 / 3)

他激動得那麼厲害,一時氣都緩不過來,他邁著打顫的雙腿,忐忑不安地朝住房走過去。雖然他沒有敢期望這會是她。

當他推開了客廳的門,坐在一張軟榻上的德-比爾娜夫人微笑著,有點兒含蓄的微笑,臉上和姿態都微微拘謹地向他伸出手來,一邊說:

“我來聽聽您的近況,電報表達的不夠全麵。”

在她麵前,他變得這樣蒼白,以致她的雙眼裏都輝耀起了喜悅的神色;而他因為百感交集,甚至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握住了她伸給他的手放到了嘴上。

“天哪,您多好!”他終於說出來了。

“不是,可是我忘不了我的朋友們,我惦記他們。”

她仔細盯著他,用對誰都會出人不意窮根究底地挖掘心態,揭開所有假象的女人的乍然一眼盯著他,很可能她滿意了,因為她臉上粲然一笑。

她接著說:

“您這個世外桃源真好。住在裏麵快活嗎?”

“不,夫人。”

“怎麼會呢?在這個漂亮地方,在這個美麗的森林裏,傍著這條令人神往的小河。您該當心寧神靜,在這兒萬事如意。”

“不,夫人。”

“那是為什麼?”

“因為不能忘卻往事。”

“然則您是必須忘卻什麼事才能幸福?”

“是的,夫人。”

“能讓人家知道是什麼嗎?”

“您知道的……”

“那怎麼啦?”

“這樣一來,我就很慘了。”

她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同情神氣說:

“接到您電報的時候我就猜到了,而且就是為此來的。還打定了主意,要是我錯了,我立刻就走。”

略略呆了一會,她又說:

“既然我不馬上回去,能看看您的花園住宅嗎?那邊有條椴樹的小道,我覺得看來十分引人入勝。在那兒該比這兒涼爽。”

他們走出去。她一身淡紫打扮,和綠色樹蔭、藍色天空立刻顯得十分協調,以至對他顯得麗若天人,叫他目瞪口呆,想不到的新穎動人美麗。她身材如此婷婷玉立,麵龐細嫩鮮潤,在一頂也是紫色的大帽子下麵,露出一小綹燙過的金發,帽子上麵自在地點綴著一根長而卷曲的鴕鳥毛,纖細的胳膊用雙手拿著沒有打開的傘橫在胸前,她高傲和近乎直線的步伐給這座小小的鄉下園子帶來了某種不尋常的、出人意料的外地情調,那種奇異和意味深長的感覺,像是故事中人、夢中人、圖畫中人,瓦托①畫幅中的人物,出自一個詩人或者畫家的想象,憑幻想顯示出她去到鄉間時,會多麼美麗。

①Watteau(1684-1721)法國刻版畫及油畫家,以鄉村風景畫出名。

瑪裏奧看著她,不禁舊情全麵複熾,內心深處發顫,他想起了那回在蒙蒂尼的路上看到的那兩個女人。

她對他說:

“給我開門的那個小個兒女人是什麼人?”

“我的女傭……”

“她的神氣不像……一個女傭人。”

“不像?她確實很討人喜歡。”

“您從哪兒找來的?”

“就在附近,在一個畫家的飯店裏,那兒的顧客威脅到了她的貞節。”

“所以您救了她?”

他紅著臉回答說:

“我救了她。”

“也許對您有好處?”

“肯定對我有利,因為我願意在我身邊轉悠的是個漂亮麵貌而不是個醜八怪。”

“這就是她引起您興趣的全部內容嗎?”

“她可能還引起了我一些想法:禁不住想重晤您的強烈願望。因為任何女人,隻要能吸引我看看她,哪怕是一秒鍾,也使我的心思回轉到您身上。”

“您這話真是說得巧妙!她愛她的救命恩人嗎?”

他的臉更紅了。像閃電似的一刹那間,確信任何妒嫉都有利於激勵女人的心,他決定隻說一半假話。

於是他猶猶豫豫地說:

“我對這還不知道。有這可能。她對我十分關心,照顧備至。”

一陣不能覺察的惱火在德-比爾娜夫人心裏油然而生,她說:

“那您呢?”

他用愛情如熾的雙眼凝視著她,接著說:

“沒有任何東西能使我對您移情。”

這話仍然十分巧妙,可是她不再指責了,這話對她像是表達了一種無庸置疑的事實。像她這樣一個女人怎能對此有所懷疑呢?她對這種說法毫不懷疑,而且是滿意的,她再也不關心伊麗莎白了。

他們坐到了在椴樹蔭下的兩張帆布椅上,下麵是潺潺流水。

於是他問道:

“您能想到過我怎樣嗎?”

“我想您很不幸。”

“由於我的錯還是您的錯?”

“是我們的錯。”

“說下去。”

“還有,我覺得您太激動,太興奮。我認為最聰明的辦法是先讓您定定神。於是我等待。”

“您等什麼?”

“等您來個信。我接到了,我就來到了這兒。我們現在作為一對嚴肅的人談談。您真一直在愛我?……我問您這個問題不是為的撒嬌…我是以情人的身分問您。”

“我一直愛您。”

“您有什麼打算呢?”

“我怎能知道?我在您的掌握之中。”

“唉!我呀,我的想法很明確,但是在不明白您的意圖之前,我不能告訴您。給我說說您自己,自從您逃之夭夭以後,您感情上和理智上有過什麼想法和感受?”

“我想念您,我幾乎沒有做過什麼事。”

“是嗎,怎麼想法?從什麼意義上?又有什麼結論?”

他敘述他想治好自己對她的相思病和他的出走。他跑到了這個大樹林裏,到處見到的都是她:白天被對她的憶念緊追不放,晚上為妒嫉苦惱揪心。他全說了,真心誠意地全說了,隻回避了與伊麗莎白的戀情,連名字也不再提。

她聽著,深信他一點沒有說謊,從他話音裏的誠摯,更重要的是由於感到自己仍然控製著他而聽信了他。她為自己的勝利,為重新將他收歸旗下而十分高興,因為她仍然十分喜愛他。

他接著又懊惱這種情況永無終了。於是,抱著經過如此相思、如此受罪之後得以申訴而十分興奮的心情,同時又重新埋怨起她來,埋怨她被激發的愛情竟然如此軟弱,無力;但他沒有怒氣,也不辛辣,而是熱情洋溢、抒情詩或對命運反抗和屈服的申訴。

他反複說:

“別的女人是沒有討人喜歡的天賦,而您卻沒有愛人的天賦。”

她興奮地滿有理由打斷了他的話頭。

“至少我是始終不渝的,”她說,“要是在被您愛了十個月以後,我現在愛上了別人,您會少痛苦點嗎?”

他叫起來說:

“難道對一個女人說來就不能隻愛一個男人嗎?”

可是她激動地說:

“人不能總是愛;隻能總忠誠。您相信肉欲的狂言亂語能經久不衰嗎?個會的,個會的。說到熱戀縱欲的女人,不管時間長短,她們大部分都隻是直截了當地將生活當成了些傳奇故事:男主角不同,環境高xdx潮變化難測,結局也不同。對她們來說,這樣做有趣而散心。我也承認,因為每次的起頭轉折和結局的感情都有新招。可是當結束了就算完了,……對她說來……您明白嗎?”

“明白,其中有的是實際情況。可是我看不出您想歸結到哪一點。”

“歸納起來就是:從來情欲都不會太持久。我指的是熾熱的、折磨人的熱情,就是您還在為之痛苦的那種。我使您得到的痛苦是一種危象,很痛苦,我知道也能感覺到,……是由於我缺乏溫情體貼和性格不外露。可是這種危象會過去,因為它不會恒在不變。”

她不響了。他焦急地問道:

“那怎樣呢?”

“因之我認為,對於像我這樣一個理智寧靜的女人,您可以成為一個完全叫人中意的情夫,因為您很有分寸。相反的,您會是個叫人難以忍受的丈夫。但是,世界上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所謂的好丈夫。”

他有點兒覺得遭到了冒犯,吃驚地問道:

“為什麼要保留一個並不愛的情夫,或者不再受了的情夫?”

她生氣地說:

“我按我的方式愛,朋友。我愛得生硬,可是我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