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綠蘿巧作陀螺舞 丹鳳驚呼大鳥飛(1 / 3)

獨孤遠峰與阿梨師徒二人自郊外的小山山頂逶迤曲折,拾階而下,在距離半山腰的“慈觀寺”不遠處的一棵百年古鬆樹蔭底頭,就著身邊從亂石間滲湧成流、甘甜清冽的山泉水,簡單吃了兩、三枚獨孤遠峰懷中所攜帶的鹹蛋黃糯米團子權充早餐,隨後沿途吹著涼爽的晨風,一道上觀林賞景,慢步下山緩行,直至時近正午,方才悠悠地進城歸來國公李府,相跟相伴地踱回到了“石榴別院”。

一推開“石榴別院”的正廳房門,獨孤遠峰率先就去屋角打開了竹籠,認真驗看一灰、一白兩隻兔子腹部刀傷過夜後的最新狀況:隻見灰兔的腹部傷口已然全部並攏愈合、平複整齊,唯餘一道極為微淺,不細看的話幾乎很難分辨出來的淡淡紅色疤痕;但白兔的腹部傷口卻是紅腫流膿,惡臭撲鼻,很快即將潰爛、牽連至其深肌內髒。

獨孤遠峰俯身仔細對比,兩相審視良久,終於抬起頭來,微微噙著笑意,對阿梨頻頻頷首驚歎道:“果然是‘太歲’,果然是‘太歲’!”

阿梨甚感納罕,好奇地詢問獨孤遠峰道:“師父,太歲是什麼東西啊?”

獨孤遠峰動作極其麻利地為白兔悉心剔除掉了腹部的腐壞肉皮,緊接著敷上療傷藥粉、整體包紮嚴密後,這才洗淨了手掌,坐到廳堂正中的主榻座位上,詳盡地告訴她道:“阿梨,我昔日曾經聽你的師祖母修竹夫人談論說起過,舉凡天地間的鍾靈秀氣交彙融合,團聚集結而盛,則土穴某處三尺以下便必然會相對接納感應,孕育、催生出一種上佳的仙品異果,俗世稱其名曰‘太歲’,食之可令人:第一,頭腦聰慧無比,心竅智謀超群;第二,不單原本善武者能夠得幸陡然間驍勇大長、功力倍增,並且即使是體質孱弱,從未習練過武藝之人,亦能就此身強骨健,丹田自生內力。”

阿梨不勝豔羨地咂了咂舌頭,舉起雙手來合什祈願,心醉神迷,無限向往道:“嘖、嘖、嘖,這麼神奇和美妙呀?要是我也能從哪裏撿拾一個吃吃就好了。”

獨孤遠峰略略側頤斜睨了一下憨徒,擎指輕彈其額,哈哈大笑著直言點撥她道:“小笨蛋,小傻瓜!你於六年之前,在故鄉的山野林中所撿拾吞吃的那枚美味無比的甘甜果子,不就是你現今正在垂涎三尺、渴念無極的神奇‘太歲’嗎?”

阿梨詫異地瞪圓了雙眼,既驚且喜,置疑不信道:“啊??真的嗎?!師父,那您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獨孤遠峰遂由頭至尾,一五一十地向她解釋答道:“阿梨,當初我第一次遇見你時,就對你超凡脫俗的記憶力和維妙維肖的模仿能力印象深刻、歎為觀止,而後不久,又愕然察覺到你的身體裏麵竟有淳厚內功存在,不由愈發地浮想聯翩,萌生出了多方猜測。昨天再聽你如實描繪完幼年服下的那枚奇異野果,三種跡象相疊、相加,分明便是太歲——關於這一點,我在今、昨兩天已然詳經檢驗與證實完畢,絕對不會出現謬誤錯認或者混淆其它的bu良情況的。”

阿梨瞬息即悟,投目注視著兔籠,追問獨孤遠峰道:“師父,莫非您就是用這一灰、一白兩隻兔子來進行檢驗與證實的嗎?”

獨孤遠峰擊掌相讚,含笑點頭道:“中也——昨晚我陡然間想起來,你師祖母修竹夫人還曾提及過另外一件事情:服食過太歲的人,血液當中的仙品餘蔭終身不滅,永存靈異藥效,不止自身受傷、受損後會須臾轉危為安,不藥而愈,更還可以幫助別的傷者固本祛邪,快速平複創痛。你看那隻灰兔的腹部傷口不正是如此境況嗎?”

阿梨一聽這話,急忙擼袖伸出來手指,高高地舉至到獨孤遠峰麵前,無比懇切道:“師父,那就請您馬上再幫我多多刺幾滴鮮血給剩下的這隻白兔,好教它腹部的傷口也早些地消腐回春,免除苦痛吧!它們憑空戴罪、禍自天降,無緣無故地被師父您持刀割傷,很無辜、很可憐的。”

獨孤遠峰輕輕拍落阿梨的手指,斷然拒絕並關愛地責備她道:“傻孩子,我不是已經為它敷完了創傷藥粉,並且包紮緊實了嗎?何必一定要拆開來重醫、重治,白白損耗你的寶貴精血呢?!”沉吟了片刻後,又字斟句酌地接著往下言道:“阿梨,你這孩子的天性異常慈悲仁厚,更兼表裏如一,恩義纏mian,待人接物俱皆心存善意,胸懷憐憫,以至於讓為師我在欣悅與讚許之餘,又不得不曲突徙薪草,未雨早綢繆,很是替你擔憂警惕——阿梨,我要你謹慎地答應師父:永遠不能讓其他任何人得知你幼年服食過‘太歲’的事情,更加不準告訴旁人你血液裏頭的獨特效力;從此在這件事情上麵,你必須要嚴格遵守以下四項鐵打不動的十六字保密法規:守口若瓶、秘而莫宣,牛鬼蛇神,點滴不漏。”

阿梨一時頗為迷惘不解,抬手撓了撓細長的脖頸,天真無邪地仰麵反問獨孤遠峰道:“師父,這是為什麼呀?”

獨孤遠峰深深蹙鎖著一雙斜飛入鬢的長劍濃眉,沉聲歎息道:“唉,傻徒兒,難道你還不明白嗎?人性自私自利、貪婪嗜欲的可怕程度,堪與蛇蠍匹敵,遠比饕餮倍甚。一旦教人獲悉了此事,一定會給你的安危帶來極其重大的隱患與威脅。阿梨,我現在命令你馬上跪下,朝天鄭重地宣發毒誓一則,保證終身死死守護住這個天大的秘密,永遠緘默無違。”

“是,”阿梨當即依言跪倒,左手緊按著胸口,神態嚴肅而又凝重地豎起了右手手掌,朝天立誓道:“我獨孤阿梨此刻謹以日月為鑒、天地作證,如果往後我不守信約說出了‘太歲’一事,縱使僅有隻字片語或是吐露分毫,亦屬背信棄義,忤逆不孝的欺師大罪,必將受到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慈父、恩師獨孤遠峰,曆盡紅塵所有悲涼淒惶後銜恨魂歸第十三層血池陰府,日夜煎熬,萬劫難複的可怕報應與懲處。”——原來在阿梨的心目當中,獨孤遠峰和小黑子都是她最、最、最親近之人,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事情比見不到他們兩人更加慘痛、更加難以承受的了,其違誓刑罰的酷烈程度,除此以外,唯有傳說裏的黃泉煉獄方可類似仿佛。

——注:第十三層血池陰府,即第十三層地獄血池。地獄為佛教、基督教等宗教中所指的人類死後靈魂受苦的地方,以受罪時間的長短與罪行等級輕重而排列,一共分為十八層。這個十八層的“層”字不是指空間的上、下,而是在於時間和刑法上的不同,尤其是在時間上。其第一獄是以人間的三千七百五十年為一日,三十日為一月,十二月為一年,罪鬼須於此獄服刑一萬年(即人間的一百三十五億年)。其第二獄是以人間的七千五百年為一日,罪鬼須於此獄服刑兩萬年(即人間的五百四十億年)。其後各獄之刑期,均以前一獄的刑期為基數遞增兩番。如此計算,到得第十八獄之刑期,已經相當於人間的二點三乘以十的二十五次方年以上。凡是不尊敬他人、不孝敬父母、不正直、歪門邪道之人,死後都將打入第十三層血池陰府,投入血池中承受十三萬年的劇烈痛楚。

獨孤遠峰默默領會到阿梨的深情厚意,於是老懷震動,唏噓不已,趕忙舒展開雙臂去攙扶她起身道:“乖孩子,快快起來!磚地太涼、太硬,莫要潮寒入骨,濕氣侵體,硌壞了你的小膝蓋。”

阿梨就勢恭順而立,進一步向獨孤遠峰打探問道:“師父,既然‘太歲’是如此的聖靈神奇,珍貴無匹,人人夢寐以求,那為什麼我十年前吃完後反倒會喉焦體燥,百般疼痛、不適地大病了一場呢?”

獨孤遠峰重新坐回至原處,侃侃答複她道:“阿梨,‘太歲’乃屬極純、極熱,大滋、大補之物,食下後本應立即先打坐吐納調息,繼而再活動舒展筋骨,設法將它多餘的燥烈毒性充分發散出來,可是你卻既沒有能力自行地完全吸收和消解掉‘太歲’的正、負兩麵,又缺乏諳熟武術者從旁運功理順相助,所以才會導致內淤成疾而高燒不止,臥榻數月方才痊愈。”

阿梨此一項的疑惑始除,彼一項的疑惑又起,衝口問道:“師父,那為什麼我明明早已經揮別總角,歲至及笄了,但體態與相貌卻依然還是同丹鳳小姐一樣地童顏稚氣、相差無幾啊?”

獨孤遠峰莞爾一笑,揆情度理地推測、闡述道:“異果‘太歲’素具延齡宜壽,青春常駐的不老奇效,可能你在服食‘太歲’的時候兒,尚且還處於垂髫之期,精血並不充足,年紀太過於幼小,故而才導致了經脈通絡受阻,骨骼和形容發育凝滯、緩慢。等你長大以後,這種差異勢必將會愈來愈巨大,愈來愈顯著,永遠都比低齡人神彩煥然,年輕甚多。因此你必須在普通的世人麵前徹底隱瞞你的實際年齡,一切隨時見機從事——例如在目前的情況之下,你就暫且隻說你是與李丹鳳同一年歲的生辰好了,否則人家聽到了你的實際年齡,多半不會相信你的話語,隻能為你徒然招惹來各種不利爭議,枉生出許多的飛短流長和口舌是非罷了。”

阿梨拱手施禮,連連點頭應道:“是,師父。”這兩項剛剛湧上心頭的小小疑惑雖然業已立馬得以解開,但回首起曆曆往事,思前想後,仍舊未免胸懷不快,感覺鬱悶非常,便稍微地躑躅了一下,繼續打破砂鍋問到底道:“師父,你頭回不是說道:‘‘太歲’食之可令人頭腦聰慧無比,心竅智謀超群’的嗎?那為什麼別人都還常常譏笑同嘲諷我愚鈍呆傻,腦拙筋笨,是個純粹的白癡和蠢貨呢?”

獨孤遠峰抬起手掌來輕輕拍打了幾下愛徒的幹瘦削肩,嗬嗬笑著,睿語安撫她道:“憨阿梨,莫執念——須知往往越是敏銳深遂、聰明絕頂的人,就越容易行為異端怪止,遭人非議與詬病:因為他們曆來隻肯專心致誌於自己感興趣的事物,對其餘所有一切則一概視若無暏,麻木不覺。你頭腦過目不忘,心智記字如神,焉是那些真正愚鈍呆傻、腦拙筋笨之輩所能所為的呢?又哪裏象個白癡蠢貨了?至於這等市井凡徒的無知評論和短淺見識,不妨統統都看做是對你無形當中的、強勁有力的鞭策同激勵,一直從容笑對即可,毋庸為此而象現在這樣的自傷自貶、耿耿於懷。”

師徒二人正說得動容,忽有兩、三奴仆手裏邊兒提捧著紫漆雕花鬆柏食盒,敲門進來按例奉上了獨孤遠峰的飯菜、酒品與餐具等物——原來此際外頭圭表無影,日移中天,已經到了午膳時分——為首的一個,名字叫做李聯的中年外管事奴仆並作揖施禮,恭聲啟稟阿梨道:“阿梨姑娘,我們丹鳳二小姐和明德大公子兩位少主人有請您移駕到我們丹鳳二小姐的獨居住所‘薔薇院’敘話、用餐,賞臉屈尊一聚。”

——注:圭表,中國最古老的計時儀器,由直立平放的表和一個正南北方向平放的圭(或者叫做尺)所組成,以觀測日影的方向同長短變化來判斷當時所處的時刻、節氣與位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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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丹鳳打發外總管事李全新近特意為孝敬和討好她而選買進來,填補阿梨空位的兩名孿生貼身小丫環兒木雲(雲木香花)、木釧(川木香花)並同現今的兩名粗使丫環婉蘭、紫苑,四名跑腿、護院小廝李達、李周、李永、李昌,兩名教引陪護嬤嬤琴嬤嬤(黃芩花)、珠嬤嬤(白術花,術,音zhu,二聲),外加哥哥李明德的貼身小廝李默,這麼一大群的男男女女,老少奴仆,一齊圍攏在“薔薇院”的外門侍立恭候著阿梨——乳娘昨日才剛被李益重新派回至二夫人身邊去了;自己則獨個兒站在三進內院的正廳堂口一邊胡亂地繞圈踱步,一邊伸長了脖頸翹首迎盼,遠遠瞧見六名丫環和嬤嬤眾星捧月似地引領、護送著阿梨慢條斯理走了進來,頃刻間便歡蹦亂跳,大呼小喚地奔上前摟住她道:“阿梨姐姐,你可醒了啊!太好啦,太好啦!這一天一夜的十二個時辰裏麵我擔心、害怕得要死,本來很想緊跟去石榴別院探望與守護著你的,偏偏我爹爹生怕我會煩擾到了無名夫子,嚴令不許,真真是急煞我了!”

——注:雲木香和川木香是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木香的兩個品種的名稱。雲木香又名廣木香或青木香,屬菊科風毛菊屬。川木香是菊科川木香屬。二者都與薔薇科的木香藤、木香花並非同一植物。

阿梨遍體生暖,柔柔回抱著李丹鳳,飽含歉意地賠笑答道:“是,是!小姐,都怪阿梨不好,害得你為我白白地牽掛惦念,憂慮不安了。”

李丹鳳聽了,連忙鬆脫開阿梨,雙掌交叉對合,嬌憨地撅起了小嘴,細聲細氣、誠誠懇懇地軟語央求她道:“阿梨姐姐,從今往後你可不可以都不要再稱呼我為小姐了,就隻是全然拋卻掉以前的身份地位,熱熱乎乎地叫我一聲‘丹鳳妹妹’行嗎?”

阿梨漲紅著臉頰,環視了一眼侍立在四周的眾位丫環、嬤嬤們,努力壯壯膽子,低頭嘻嘻笑道:“當然行的,丹……丹鳳妹妹。丹鳳妹妹,我今早剛剛狗運大行,得蒙天寵,有幸拜入了住在‘石榴別院’的無名夫子門下,往後就跟著師父一道起居同住,學文、習武、通術了——你替不替我高興呀?”

李丹鳳彎月眉峰緊蹙,悶悶不樂道:“那有什麼可值得高興的!昨天我爹爹也命我拜了一位什麼勞什子的雙刀刀法師父,打明兒開始,咱們就再也不能夠象從前那樣經常呆在一起,縱qing地嬉耍、玩鬧,說說、笑笑了。”

阿梨靠近過去半寸,拉扯著李丹鳳的衣袖微微晃動,十分體貼地撫慰她道:“沒關係的丹鳳妹妹,以後一有時間我就盡量地跑到這裏來陪你,你別再傷心啦。”

兩名小女孩初曆生死磨難,“久別”重逢,情誼更加深厚了一層,彼此手拉著手兒,麵對著麵兒,咭咭呱呱、親親熱熱地站立在正廳堂口的琉璃瓦寬篷房簷兒底下,興高采烈地說東道西,談論不休,渾然忘記了入席吃飯這件凡俗人生的頭等大事。其間琴嬤嬤和珠嬤嬤兩人幾次欲要施禮催請李丹鳳與阿梨進屋再聊,卻因李丹鳳的性格近年來日趨急躁、暴烈,小姐脾氣頗大,故而不敢貿貿然插嘴打斷兩人的話頭,心內又唯恐錯過了飯時,萬一把李丹鳳這個嬌貴的小千金之軀餓出了什麼好歹來,她們倆委實擔當不起,隻急得頻頻側轉脖頸,用目光向一直悄悄靜坐於正廳之內飲茶等候著的李明德不住求救。

李明德聽得、瞧得啞然失笑,遂隨意地撂下了“薔薇院”中待客專用的白玉鑲金茶盞,款款走過去一手牽住一個,令眾丫環、嬤嬤們繼續守立在門外的遊廊兩側候命待召,不必進屋侍奉,自己則緩步引領著兩名小女孩從容行至擺滿豐盛葷、素菜肴和各類精致主食、細點的金幔檀香方木桌畔按禮坐下,撇嘴調侃她們道:“小鬼頭們,你們義姐義妹倆沒形沒象、聒噪不堪地直挺挺杵在那邊喝了這麼老半天的蔭涼過堂風兒,再不進來吃些正經飯菜,你們倆的小肚子裏頭,還能剩下什麼空餘地方嗎?還是規規矩矩坐上席麵,文文靜靜,雅雅致致地邊吃邊聊吧。”如此戲謔言畢,又噙笑同阿梨單獨講道:“阿梨,內子李武氏今天原本是要親自前來向你施禮敬茶,隆重地答謝你的救命之恩的,隻可惜她的身體突然有些不適,不能任意挪動,故此特地托我對你闡明其中的因由,替她代為轉達謝意。”

李明德說著,便從正北麵的主位小榻上極其莊重地站起身來,退開飯桌兩步,雙手高捧著一隻嶄新的茶盞,朝著阿梨深深施了一個作揖禮道:“阿梨姑娘,小生李明德謹代父母、內子以及本人,在此衷心感謝您對我家小妹和內子的大義、大勇之舉:此恩此德,我們洛陽國公李府闔府上、下人等,誓將永世銘表,沒齒難忘。”

阿梨慌忙離開正西麵的主賓榻位接茶、還禮,一板一眼地恭聲答道:“公子言重了——快快請起,阿梨乃是身份卑微低賤之人,公子如此大禮,阿梨實在是誠惶誠恐,愧不敢當。”

待兩人都重歸原座後,阿梨遂緊接著李明德方才的話茬,麵帶訝異,忐忑不安地詢問他道:“請問公子,怎麼少夫人生她病了嗎?”

李丹鳳頻頻搖首,故作深沉地擺出了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來,搶著幫哥哥向阿梨解釋道:“不是的,阿梨姐姐,嫂嫂的身體並非生病——她隻是因為前些日子晚上吹燈睡覺的時候,不小心自己個兒往肚子裏麵塞進去了一個小娃娃,所以才總是會一天到晚地惡心、嘔吐,感覺非常不舒服;我娘說,這就叫做‘害喜’。”

阿梨瞠目結舌、大吃一驚,不禁連珠箭似地往下刨根問底道:“啊?!丹鳳妹妹,那少夫人的肚子裏麵怎麼可能塞得進去一個小娃娃呢?從哪裏塞進去的?是從肚臍眼裏頭硬塞的嗎?疼不疼、癢不癢啊?為什麼當時公子沒有攔住少夫人呢?那小娃娃整天呆在少夫人的肚子裏麵還能喘氣嗎?他都吃些什麼呀?”

李明德在一旁聽了,猛然一下被茶水嗆到,於是趕緊拿衣袖遮住了通紅的麵龐,“咳、咳、咳、咳”地伏桌大咳了好一陣兒,尷尬地托詞而遁道:“阿梨,丹鳳,你們姐妹兩人慢慢兒吃、慢慢兒聊,我得先去忙活別的要緊事情了,告辭,告辭。”說完,倉猝地離開了榻位,拔腳往屋外便逃。

阿梨眼看著他拖遝著右足,一瘸一拐、一瘸一拐地顛簸走遠,“公子,你幹嗎非得要裝瘸子裝得這麼逼真,這麼辛苦呀?”這句話險些當場掙脫舌尖,衝口直言問出。然則舊日師命如山,阿梨哪敢有違,隻得苦苦閉牢了嘴巴,生生地咽下了這一大團的八卦謎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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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德走後,李丹鳳高聲召喚兩個粗使丫環婉蘭、紫苑進來,比比劃劃地指揮著她們將自己的純金獨坐小榻打正南麵的副陪席位搬至正東麵,同阿梨臉衝臉地對榻而坐著,複令她們依舊出去門廊候命,二人就此拋開了諸多的規規矩矩和條條框框,隻是盡情地吃喝、嬉鬧,揮箸談笑,兩小無猜、彼此投契,互相都煞是愜懷與適意。

李丹鳳夾了一塊阿梨素日最為喜愛的糖醋油炸酥排放進阿梨麵前的純銀雕花食碟中,笑眯眯地詢問她道:“阿梨姐姐,我爹爹說多虧有了你的舍命勇猛相救,我和嫂嫂母嬰三人才能得以安然化險為夷,保全無恙,我們洛陽國公李府須得對此好好兒地獎賞、回報你一番才行——不曉得你都想要些什麼呢?”

阿梨猝然緋紅了麵頰,擱下了藍田翠綠玉筷,低垂著腦袋,一言不發。

李丹鳳不停地挑揀著阿梨以往愛吃之物殷勤夾遞給她,神色親昵,甜甜笑道:“沒關係的,阿梨姐姐,無論你需要什麼東西,也無論你需要多少數目,都盡管隨便地開口說一聲就是。哪怕是再貴重、再珍稀、再難得的物品,我爹爹也決不至於吝嗇疼惜,肯定會高高興興,痛痛快快地一下子全部答應你的。”

阿梨搓掌猶豫片刻,吭吭哧哧、吞吞吐吐道:“我,我什麼都不需要,就隻是、就隻是,想......想再多領一個人進府。”

李丹鳳的兩隻點漆珠眸滴溜溜滿眼眶亂轉,手裏揮舞著玉筷“啪、啪、啪”地敲擊著木桌邊緣,目帶促狹地咯咯大笑道:“哦~~~,我曉得啦!阿梨姐姐,這個人是不是就是當初在濟南郡府的長風客棧內,拚命向我說你好話,非得硬逼著我買你回家的那位壞蛋小哥哥啊?”

阿梨再次含窘別首,悶嘴葫蘆似地雙眼定定瞅向廳西麵的一扇福、祿、壽、喜、財五色盤龍翡翠屏風,沉默嬌羞不語。

——注:福、祿、壽、喜、財,即為翡翠當中的紅翡、綠、紫、黃翡、白五色。

李丹鳳見狀,料是自己所猜不假,當即便大包大攬,豪氣幹雲地拍胸允諾她道:“這件事情容易得很!待會兒我就去稟明了我爹爹,請他派人前往濟南郡府,把那位小哥哥接到咱們洛陽國公李府裏頭來長期住下,從此以後與阿梨姐姐你永遠朝夕相處、形影不離,再也不會分開。”

阿梨頓然喜不自勝地蹦起身來,雙手抱拳朝李丹鳳深施數禮,笑逐顏開,連連稱謝道:“多謝丹鳳妹妹成全,多謝丹鳳妹妹成全!”

李丹鳳看著阿梨如此欣悅,自己也是感同身受,快活無比,更加殷殷問道:“阿梨姐姐,除了這件小事情之外,你還想再要些什麼?對了,阿梨姐姐,我身邊新添的兩名孿生小丫環兒木雲、木釧你瞧著可還順眼不?她們倆的年紀雖然不大,倒也還勉勉強強算得上是挺伶俐、挺乖巧的,我現在就把她們倆一起送給你使喚好不好?——再不然的話,隨便你看上了府裏的哪個大、小丫環,我都可以馬上命令管家李忠直接轉派到你屋裏,專門侍奉著你。”——那管家李忠因為知道獨孤遠峰生性偏好清靜安寧,厭惡語音嘈雜,所以並不敢特意指定專職的丫環、小廝住進“石榴別院”內日夜貼身侍候,一應的灑、掃、衣、食等諸項雜務都隻是一總兒地安排給了外管事李聯帶領公中的接待奴仆們兼任負責。李丹鳳於今天早晨偶然間從父母的談話中聽說到了這一點,深恐她的寶貝阿梨姐姐在今後的日常起居上頭,會由此而增添出來許多不方便的地方,是以特地有此一問。

阿梨唬了一跳,連忙擺手推辭道:“不用了,不用了,丹鳳妹妹,多謝你費心——我自己身強體健,手粗腳大的,什麼都能做好、幹好,就不必再額外勞煩其他的眾位姐妹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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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真是連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一直深深積壓在心頭上的,“長達”半年多的“宏偉”夙願,今天居然能夠這麼出乎意料地順利、圓滿達成,一時間未免神魂失據,樂極忘形,同新認義妹李丹鳳一起嬉鬧玩耍至紅日漸落西山時分,這才大驚失色地恍然察覺出來天色竟已忽忽將晚,便趕緊匆匆揮袖告別了李丹鳳,一路上拚命撒腿狂奔,氣喘籲籲,一身淋漓臭汗地衝回到了“石榴別院”。

獨孤遠峰正肅然危坐在“石榴別院”的廳堂當中久候不耐,瞅見阿梨這般形象狼藉地連滾帶爬著撞門鼠躥歸來,遂手持雙股扭花毛刺藤條家法,“啪”的使勁一抽桌案,麵色陰沉如水,低聲吼叫著喝責、質問她道:“阿梨,你還記得你於每日的午飯之後,本都應該做些什麼嗎?”

阿梨心中自知理虧,於是“撲通”的一下跪倒在地,二話不說,率先便“砰、砰、砰”地猛磕數首,然後這才半撐起身子,兩手支地,抬頭小聲講道:“是,是,師父,阿梨知道錯了!——全怪阿梨冥頑不靈、貪玩悖教,耽誤了今天午飯之後修習內功的規定時辰,敬請師父嚴刑責罰。”

獨孤遠峰怫然不悅,手握藤條指點著阿梨,異常嚴厲地嗬叱與警告她道:“這次就算了,下回若敢鬥膽再犯,一定首先象如此這樣,重重地責打你八十掌心,另外還要加罰跪、餓三天,言出必行,絕不姑息輕饒!”說到“象如此這樣”五個字時,順手揮舞起藤條家法,比第一次更為用力地狠狠抽打了一下桌案右前端的全木邊角,登然就把那隻倒黴的替罪羊邊角給“嘭”的一聲,整個敲斷了下來。

阿梨哪疑有詐,還以為獨孤遠峰是在當真發怒、發威,句句所言非虛,隻嚇得顏容蒼白如紙,渾身瑟瑟發抖,眨巴著毛絨絨的長長眼睫,不斷地側臉偷瞄一眼直直摔落至自己膝蓋前頭的桌案斷角,再側臉偷瞄一眼鐵麵金剛其師,最終努力定了定心神,雙掌合十,心悅誠服、可憐兮兮地向他軟語求情並討好賣乖道:“是,是!師父,徒兒今天已經牢牢地記住這一遭了,往後保證一定會老老實實、循規蹈矩,痛改前非,絕不再犯。懇請師父您老人家大人大量,莫要生氣,莫要上火——生氣和上火對身體損傷甚巨,積食、口臭,百害而無一利的,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獨孤遠峰聽得實在是繃不住,不由得隨手撇開了藤條家法,仰麵哈哈大笑道:“小小滑頭,巧言令色,馬屁成精!”見震懾與警戒散漫頑徒的目的已達,遂趁勢轉圜歸至溫和態度,端整了一下身上所穿著的外出正式衣冠,揮袖吩咐阿梨道:“行啦,你這個小丫頭‘騙’(片)子,趕快收起你的狼狽哭相,回到你自己的屋裏頭火速沐浴更衣,今晚跟隨著為師赴宴看景兒,好好地戲耍、玩樂一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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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宴客大廳。

李益的背後一左、一右地侍立著他的兩名貼身跑腿小廝李宦、李官,踞榻獨坐於正北主位;而東西兩側的主、副客位席麵上,除了西麵第一位的尊客首席及其副位猶空外,早已濟濟團聚一堂,貴賓、高朋滿座——由於李府今晚設宴款待的,全都是一些江湖豪傑人士,李益為了能夠使眾位賓客的感覺更加舒適、自在一點,因此刻意摒除了“席地而坐”的筵席舊禮,改為選用非正規禮儀的輕便四方酒桌和高腿寬闊小榻陳設以待。

李益瞧見獨孤遠峰率領著阿梨悠然地步入了大廳門口,連忙唇角堆歡,離席拱掌笑迎他道:“夫子,快快有請上座。”

獨孤遠峰毫不謙讓,引領著阿梨坦然行至首席,冷眼掃量了一圈,橫眉立目地挑剔喝道:“隻有一張主榻、一個酒桌,你教我們師徒二人,如何坐法?!”

李益顏不動容,麵不改色,語調如常、波瀾不驚地賠禮笑答道:“是,是!都怪我們洛陽國公李府的這一大幫子無能下人事先思慮不周,疏漏、大意失儀了,敬請夫子莫要動怒。”緊接著便半轉過身軀,高聲叱令李忠道:“管家!還不速速地跑過來挪移席位?!”

按照江湖慣例,陪伴與依附師長而來的子弟輩們身份低微,資曆短淺,不可以和諸位有頭有臉、有名有分的尊貴賓客們並肩同坐在主要席麵上,即所謂的“正席”,隻能跟從各自的師長,謹慎侍坐於距離正席兩尺之後的次要席麵,即所謂的“副席”;眾位賓客眼見獨孤遠峰不僅姿態狷介、狂傲,攜徒姍姍來遲,且更還囂張跋扈,恬不知恥地進一步提出如此無禮訴求,當即不禁群情湧湧而沸,皆為李益深感不忿,其中一位便使手裏頭端著的餾金青銅酒盞用力擲鑿,“鏗撐”的一聲頓了一下木桌,語調陰陽怪氣地嗤鼻冷哼道:“我呸!推糞金龜蟲兒吃個屎還得爬到高樹梢上——某些人好大的臭架子,好大的臭排場呀!”

——注:推糞金龜,中國古代對屎殼郎的稱呼,亦稱蜣螂。

阿梨呆在獨孤遠峰身畔聽得有點兒慌神,遂畏畏葸葸地往後退縮了兩寸,悄悄拉了拉獨孤遠峰的長袍衣角,低聲說道:“師父,我還是和其他的大哥哥、大姐姐們一樣,按照正常的禮儀規矩,坐到後麵的副席那邊去吧?”

獨孤遠峰並不理會那人的粗言侮辱,隻是一把將阿梨推按至自己肩膀南側的高腳寬闊小榻上坐下,嚴詞訓斥她道:“好生坐穩了!你同這些個圍坑嗜利的逐臭之夫與權勢蒙智的求田問舍翁們還有什麼好客氣,好謙讓的?!”

獨孤遠峰的這兩句譏諷、刺弄之語,那緊鄰於北麵主桌上的李益分明都一字不拉地悉數聆聞入耳,卻是涵養功夫深幽臻達至了萬丈黑潭極境,甘當全聾翁婆,硬裝半句未曉,但等獨孤遠峰也堂堂落座,便笑微微地擊掌吩咐道:“來人啊,上茶!”

先前默然靜候於客廳門外的兩排丫環、婢女們遂雙手高高捧舉著茶盤,一左一右,並列魚貫而入。阿梨迎頭瞅見自己所愛慕的“大美人柯家姐姐”柯芙蓉居然也同樣混雜其間、亭亭在隊,不由得呆呆凝眸相窺,腹內深覺納罕道:“咿,那不是柯家姐姐嗎?她也怎麼來了?奇怪,奇怪。”

李益陪著眾人慢慢地啜飲了幾口熱茶後,便依照禮節,從居於首席位置的獨孤遠峰起,為眾賓客們互相逐一地引見、介紹道:“諸位,今晚就坐於首席的這位仙風道骨,神采卓然的翩翩尊者,乃是武林退隱潔士、世外高人無名夫子。”

眾賓客們心內煞是不以為然,背地裏大家彼此偷偷交換了一個不屑的眼風,共生同一恥笑道:“什麼武林退隱潔士,什麼世外高人,什麼無名夫子,咱們這些真正的武林俠士和江湖豪客們怎麼卻對他一無所聞,素沒知喻過呢?分明就隻是個吹牛皮、騙吃騙喝的江湖末流小混混,虧得李老爺還傻乎乎地拿他當成個天大的值錢寶貝蛋子般看待。”都做出了一副敬仰偽狀,含笑拱手道:“久仰,久仰!”

李益捋須歡笑,接著引薦居於第二席位的客人道:“這位是龍髯客龍少俠——龍少俠來自海外的日本國,武功出神入化,擅使兩把寬闊長刀,和小女李丹鳳同為武林高手雙刀婆婆的門下弟子。”

——注:我國古代自漢朝起,一直稱呼日本為倭奴國或倭國,日本本國也一直沿用此稱,但從隋唐初期開始,日本本國便已經開始自稱為“日本”國。

眾賓客們又紛紛拱手為禮,朝著那位龍髯客龍少俠寒暄笑道:“幸會,幸會。”一個個咬牙切齒,腹中無聲怒罵道:“李老爺何等的昏庸愚昧,竟然這般堂而皇之地公開輕視和僭越我輩,把一個異族劣種,寂寂寡名的稚口黃毛小兒恭恭敬敬地抬舉、供奉到了二席之上,真真是可惡啊可笑,可笑啊可惡!”

阿梨聽聞此人乃為義妹李丹鳳的同門師兄,便即刻格外地關切矚目,由頭至腳、細細密密地端詳打量了他一番:隻見這位龍髯客龍少俠年方二十歲左右,寬額厚頤,蠶眉豹目,中等身材,黑黑壯壯,一部油亮而彎曲的絡緦胡子甚烏甚廣、甚粗甚濃,糾結盤繞得幾乎連整個的兩片嘴唇都要蓋住,神態凜凜,極其威猛。

阿梨那端自顧著凝眸張望,默默讚歎不已;李益這邊則忙於繼續往下介紹另一位客人——此人尖頦微須,年齡五十有餘,身後的次席上洋洋侍坐著六名妖冶豔妝女徒,剛剛也正是他蔑然出言譏諷獨孤遠峰——:“這位是來自於嶺南‘雲霧仙居’的萬毒門掌門五陰大師,其人名聲響亮,風采久著,想必各位都早已經有所耳聞,李某便無須再對此更多絮言聒噪了。”

哪知李益這話餘音未落,獨孤遠峰便已驀地振衣拂袖而起,麵露鄙夷顏色,離席怒詞喝道:“豈有此理,原來他就是那個無恥下作、臭名昭著的五陰魔王!老夫何等清白、潔淨之人,焉能同這種武林宵小和混帳王八蛋公然陳雜一室,雙雙把盞共歡呢?!”

根據江湖的確鑿秘聞道,那五陰魔王行止荒淫無度,性好漁色獵美,數十年間收集和采納了近百名女徒,明媚豐潤即佳、淑良童幼不禁,號稱弟子,實為侍妾;又慣用種種邪惡殘忍的卑劣手段修練毒功與謀害搶掠,向來被武林中的俠客義士們所不齒。他雖然一貫自稱為“五陰大師”,但實際上的江湖名號乃是“五陰魔王”。

獨孤遠峰言辭咄咄地譴責發泄完畢,帶著緊緊跟隨在他身旁的醜徒阿梨昂首便走;那五陰魔王自覺顏麵掃地,胸中大是惱恨,於是迅疾提高了嗓門,假意賠禮笑道:“哎呀呀!您這位朋友的脾氣,怎麼這麼急躁蠻橫,火爆熱辣呀!難道是在怪本大師適才無意間語出不遜,小有得罪了嗎?然則宴主李公在前,雅客諸君於座,這位朋友,你我又何苦如此地狗肚雞腸、斤斤計較,沒的白白惹人厭憎呢?莫若敞敞亮亮,爽爽快快地飲了本大師這杯賠禮熱茶,大家就此順勢揭過,當堂釋懷、和解可好?”言畢,右肘橫斜,猛的使勁推了一下,激得原本處於他肘部外側,擺放在酒桌上的一隻青瓷荷葉茶盞驟然間離案飛旋,利箭也似地衝著獨孤遠峰急速突襲而去。

獨孤遠峰十分輕鬆自如地稍抬左手,拿左掌掌力遙遙逼住了那隻青瓷荷葉茶盞,並袖風略轉,將之打半空中更為迅疾,更為強勁地就地原路撥回道:“老淫魔,不必與老夫喬模作樣、扯三扯四的,這杯低賤涼茶,你還是自己個兒單吞獨享,自販自飲了罷!”

五陰魔王一看勢頭不妙,連忙催運丹田內息,雙臂齊揮反擊——怎奈兩廂的力道相差得實在是太過於懸殊,五陰魔王這邊相當明顯地勁不能敵,隻得眼睜睜瞧著那隻青瓷荷葉茶盞瞬息之間颯颯逼近麵前,“啪嗒”的一聲,鏗然撞入了十指指端。

獨孤遠峰負手傲立渺視,唇角微微一笑,攜領著阿梨,師徒二人一同大搖大擺,瀟瀟灑灑地飄然遠去了。

李益在獨孤遠峰的身後趕緊賠著笑臉,拱手作揖,婉言撫慰五陰魔王道:“大師委屈了!這位無名夫子生性極端地孤僻、乖張,非常不善於和世俗交際往來之道,方才若是有什麼不通人情,狂浪逆意的地方,還請大師勿以為怪,多多見諒,多多見諒啊!”

五陰魔王雙手捧住茶盞,俯首還施一禮,幹笑著答道:“無妨,無妨。”——此番他佯裝求和獻茶,把毒粉“報複”偷偷抹在茶盞底部,本欲教獨孤遠峰廳前受挫嚐辱,狠狠地摔上一個大跟頭,不料機關妙算難勝天,害人不成反害己,毒粉“報複”最終居然又原模原樣,完完整整地返還到了自己身上,真正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這種毒粉“報複”的毒性異常劇烈與霸道,其中毒症狀表現為先癢後痛、再癢再痛、再痛再癢,循環交替,難敵難擋,使得中毒者要麼便“咯、咯、咯”地癡笑、傻笑個不停,要麼就連連慘聲哀嚎,醜態百出,痛苦萬分。幸虧五陰魔王曉得厲害,立馬服下解藥的同時,更加運行內功輔助藥力,強自鎮定,否則早就又哭又叫地滿屋亂竄,當眾顯露出不堪入目的各種癲狂怪相了。

李益哪諳內中端詳,猶還滿口誇讚五陰魔王肚量非淺、為人大度,便即撇開了此事,一一地介紹其他的客人:黃河幫幫主張若行,使用兩隻紫銅短鐧,現年四十五歲;江南二十四家聯合鏢行總鏢頭杜壯,人送美名“斧神”,一把沉甸甸的黝黑鍛鐵巨斧傍倚在酒桌桌腿一角豎地而放,腰際還另外圍有一圈密集並列而放的精鋼飛鏢小斧,斧刃森森,輝映生寒;大俠“遊龍棍”程家仁,少林俗家弟子,兵器乃是一根鐵樺木少林長棍;…………賓主們忙於各表淵源、底細,互相攀交結識,一時間聊得熱火朝天,不亦樂乎,惟獨五陰魔王始終神情恍惚,兩曈呆滯,垂頭沉默不語,形象頗違常態。

黃河幫幫主張若行坐在五陰魔王一旁覷望良久,稍加揣測與琢磨,便已猜到了幾分關竅,內心惡念蘧漲,趁著眾人談話的間隙,突然朝著五陰魔王高聲地打了個哈哈,抱拳促狹他道:“五陰大師,張某這廂有禮了——久聞五陰大師毒功深厚,技藝超群,不知今日是否能夠當眾賞麵施展一、二,讓咱們這些鄉野城郊的井底之蛙和武林平庸人士一暏您的宏偉雄姿,開一開狹隘眼界呢?”

五陰魔王此刻渾身的癢患忽消,遍體的巨痛又至,正死死地咬緊了牙關,苦苦運功抗衡,聽到張若行的揶揄、耍弄,焉得不滿懷恨潮洶洶,一肚子仇浪綿綿道:“張若行,你這廝分明是想趁我病、要我命啊!好、好、好,若行小孫兒,你給五陰爺爺我乖乖地等著瞧吧,待會兒一準有你好看的!”當下勉強忍住痛楚,欠身抱拳回了張若行一禮,笑眯眯地答道:“張幫主,象今晚這等良宵佳夜同華堂祥境,府主李公一片誠意拳拳,如此擺設豐盛酒席大宴賓朋、慕眷澤被的,咱們這夥子江湖粗人如若非但不說感念主人的隆恩厚待,盡情吃喝、享用,反倒隻顧張羅著要看我這幹癟枯瘦的糟老兒毒氣彌漫,揮拳舞腿的,那得有多煞風景,多沒情趣啊?!”

五陰魔王言至此處,略微頓了一頓,將其尖銳的口吻稍作緩和,舉目環顧著四周,含笑續道:“不過既然是張幫主好不容易才金唇啟齒,親自開口誠意邀約了一回,本大師也不便枉做無情小人,斷然地當堂拒絕,徹底駁了他的雅興。這樣吧,”斜頸側首,衝自己背後的一名妖冶女徒發號施令道:“綠蘿(蘿藤花),你來為大家獻舞一支,傾汝之功,以娛眾視。”

那綠蘿起身嗲聲稱道:“是,師父。”接著便應命離席上前——隻見她個頭高挑,體態豐腴,身上穿著一件極薄、極透、極為鮮豔的楊柳綠色紗衣,肩披嫩黃同質帔帛,笑盈盈地站在大廳當中團團一拜,嬌穠倩語道:“各位大俠、府主李老爺在上,小女子不才,這就班門弄斧,鬥膽獻醜了。”

——注:帔帛,是唐朝女子肩上或手臂上所搭著的長長條帶,走路隨風擺動,顯得瀟灑自然。

那綠蘿言辭朗朗地客套言畢,遂便韻侓揮動帔帛,踏拍婆娑起舞:初時舒緩,輕盈曼妙;漸舞漸急,裙裾徘徊;慢慢節奏變化加頻,真形迷幻不清,唯餘一道黃煙綠影模糊來去如電,旋若虛境仙子;其舞姿是那般地優美而卓越,一時竟引逗得數名侍坐於次席席麵上的年輕子弟們張口結舌、神魂顛倒地嘖嘖拍案叫絕道:“妙哉,妙哉呀!”隨即複被其師長們用斜視過來的嚴厲眼神嗔瞪得紛紛縮頭不迭,一齊收斂形骸,訕訕閉緊了嘴巴。

但瞧那綠蘿錦履疊錯,越轉越快,豁地裏把一條黃光由綠影之內斜刺裏飛出,吊住了大廳屋頂的紅檀木橫梁,繼而腰係此帛脫離塵埃,懸掛半空,一邊挺胸揚臂,快速盤旋;一邊以帔帛為憑,衣袂翩躚,劃圈飄蕩——先是簇簇小圈,團團緊湊;次第皇皇大圈,圓且漫長;尤賽一隻楊柳綠色的柔軟人體砣螺,直叫人觀看得是眼花又繚亂、情迷又神馳,連呼吸都為之暫時而一停。

賓客們方自坐在那裏個個賞心閱目,人人陶然欲醉,那黃色帔帛卻突然仿佛纖脆難載,不勝其重,“嘭”的一聲打橫梁間崩解、滑脫,頓將綠蘿恍如一隻斷了線的失控風箏似地迅疾彈離開了廳堂,重重拋往向廳外。

眾人瞅得齊齊驚呼,甫欲出手施救,那綠蘿卻業已早就淩空甩回帔帛,將它牢牢圍係於一根浮龍漢白玉石廳柱上頭,人也立馬首尾掉轉,相隨緊緊掌握在手中的嫩黃帔帛悠然飛至——原來她並非習練未熟,大意失手,僅僅是舞終故賣關竅,討彩戲耍花活罷了。

那條嫩黃色的半透明薄紗帔帛彎彎曲曲,堪比仞蟒長蛇,從這根漢白玉石廳柱的最基底部分開始,一路纏繞、蜿蜒衝上,周匝通頂,而綠蘿竟亦逆其帔帛走向,“滴溜溜”地打廳柱頂端順勢附身折旋到底部後適才撤帛遠離,穩穩躍落至地麵,雙膝一屈,朝著李益婷婷然地福禮拜道:“綠蘿小小伎倆,笨拙、低劣,不堪賞玩,讓李老爺見笑了。”

李益與眾位賓客們俱都愉悅不已,競相鼓掌誇讚。那綠蘿的臉上大露得色,嫋嫋娜娜地輕移著俏步,緩緩歸往原來的席位。

彼時柯芙蓉雙荑捧壺,專管斟茶倒酒,謹慎侍奉於五陰魔王的桌位右畔;欣兒提杯持盞,負責照拂供給,同她鄰肩並立。欣兒因為痛恨柯芙蓉半道殺出,橫刀奪走李全的緣故,連帶著對妖冶女子皆無好感,所以瞅見綠蘿搔首弄姿,矯揉造作的媚俗舉止,不禁肝火攻腦,脾髒生厭,不由下意識地、輕蔑地微微撇了一撇嘴角。

那綠蘿眼尖目靈,恰巧瞄了個正著——“萬毒門”掌門五陰魔王座下的受寵女徒,何等囂張拔扈作派,豈容一名地位卑下的丫環、奴婢恣性鄙薄,放肆欺辱?於是猛然伸出右臂,囫圇個兒地摸了一把欣兒的整片麵龐,回手掩唇,咯咯嬌笑道:“請問這位妹妹,你這是在特意炫耀你的絕頂美貌,存心瞧不起我嗎?”

欣兒但覺綠蘿那隻香噴噴、滑膩膩的豐盈掌腕倏爾探來,一撫即過,她的完好雙頰登時便一端辣辣燃焦,燙猶烤炭;一端汩汩沁涼,寒鬥置冰;煞是灼痛辛苦,忒感酸麻難熬。

柯芙蓉遂抬手提醒欣兒,飽含恐怖地驚駭低叫道:“欣兒姐姐,你的臉……。”

就見欣兒的整張臉孔適以鼻梁正中為界,左側腫脹紅赤,右側凹陷墨黑,既醜陋、猥瑣和搞笑,又詭異、凶悍同可怕。

五陰魔王便坐在一側喬腔拿調地撅起了山羊胡須,皺眉叱責綠蘿道:“綠蘿,李公府內,不許任性胡鬧!”

那綠蘿毫不理會其師的阻攔和斥罵,更對著欣兒嫵媚淺笑不已,款款柔言問道:“妹妹,我替你精心塗抹上的這份添妝、增香胭脂名喚‘極地’,其材質上乘,效果奇佳,可令妹妹能夠同時享受得到南、北兩處的美妙氣候與旖旎風光,請問妹妹你喜不喜歡、中不中意呢?”

欣兒隻嚇得上、下兩排牙齒“嘚、嘚”交戰,雙股栗栗,畏首畏腦,低頭懼不敢答。

那綠蘿歪脖斜睨著她,嗓音陰沉,表情猙獰地冷冷恫語道:“小賤人,小淫婦!這下你總算舒坦、消停了吧?!‘極地’的妝效甚為穩固漫長,並且沒有化解解藥,即便你再不喜歡,也隻能夠等它自己逐漸減退淡化,慢慢消散殆盡了。”轉身衝著李益深施一禮,輕描淡寫地笑嘻嘻說道:“啟稟李老爺:綠蘿一時不合指貧技癢,偶然興發,和這位丫環妹妹玩了個小小的友善把戲,如有得罪之處,敬請李老爺莫怪。”

李益擺了擺手掌,嗬嗬笑道:“無妨,無妨。還請綠蘿姑娘千萬不要因為這些雞毛蒜皮,無傷大雅的瑣碎小事而煩惱介懷。”說著,便端起了淡黃色的透明水晶茶盞,向眾賓客們含笑講道:“諸位高朋,方才咱們大家勞動這位身姿曼妙,舞技超人的綠蘿姑娘芳駕辛苦多時,李某為表謝意,特地肯請合座諸君共飲此茶為敬。”同眾賓客們一起飲完了茶水後,揮袖笑令李忠道:“管家,吩咐傳宴!”

李忠自然懂得其主人話外的不悅之意,一頭趕緊依命吩咐其他的奴婢們上菜、奉酒,一頭狠狠瞪了欣兒一眼,用剛剛能讓綠蘿聽清的低啞嗓音,怒聲喝斥她道:“失禮於人前的混賬小奴才!還不快快遮嚴了你那副妖魔鬼怪般的惡心尊容,趨避貴客們的視線所及,自行滾去刑司院,虔心領罪受罰?!”

欣兒羞愧交集,使一方羅布絹帕蒙蓋住螓首,倉惶地退出了客廳。柯芙蓉隔壁觀火,慶鼓暗捶,忍不住綻開了滿臉幸災樂禍的深深笑靨。

那柯芙蓉本來就長得嬌豔無匹,茜麗天成,這一笑,更是恍似三春始降,堪擬萬焰盛放,璀璨、迷人得幻仙幻妖,難描難畫——孰不知這寶顏玉姿的奪魂一笑,恰恰卻正是柯芙蓉今宵珠陷魔爪的劫數伊始,它日香銷魚吻的禍根源泉。

隻可惜柯芙蓉此際尚且還未明己難,渾然不覺,兀自笑得其樂陶陶,十分歡暢。

唉,正所謂:“乾坤定星元,世事若棋盤。”——放眼天下的芸芸眾生俗輩,遑論男女老少,你、我、他、她,人人都深陷於黑白局中,膠著於方寸險地,誰又能夠預料得到命運之輪將會悄無聲息地滾滾奔向哪一方、哪一處,如何地捉弄和擺布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