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從縣城到深山(1 / 3)

警報又拉響了,嗚——,就像地獄裏的妖魔鬼怪放出來了,它們歡呼著,尖叫著,陰慘慘的,伴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怪風和怪火的呼嘯。妖魔鬼怪要來吃人肉,喝人血。來無影,去無蹤,一旦在你麵前現出形狀的時候,你就來不及了,你將毫無逃跑的機會,更無還手的力量,隻有老老實實讓它吞噬。

警報就是仿照著這樣陰森森的怪音,突然地就在全城的上空肆無忌憚地咆哮,讓所有聽到這聲音的人們趕快躲避。其實這警報的怪聲比妖魔鬼怪現身還要可怕,當你真正被吞噬的時候你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也許還有一瞬間的快感。而這可怕的非人間的怪聲卻一聲又一聲,一陣又一陣,不停地在城市上空盤旋,久久不願停止。一個正常的人,怎麼能承受得住這催命的怪叫?還真得要感謝警報的設計者,這警報的聲音一旦響起,沒有人不是驚慌失措拚命逃避的,很好地達到了警報驅趕人群的目的。

不過,對於祁山縣的人民來說,這可怕的警報已經成了他們的家常便飯,早就習慣了。從1938年開始,一直響到現在的1944年,都說是躲日本鬼子的飛機,卻從來沒有人看見過一個真正的日本鬼子,但是每次警報一拉響,飛機是一定會來的,嗡——,響著很可怕的哨音,從城市人們的頭頂掠過。飛機的可怕的形狀被許多大膽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好像裏麵坐著開飛機的妖魔鬼怪的形狀也看清了。緊接著下蛋一樣,投下許多鐵家夥,你還來不及眨眼睛,就會接二連三地在城市的某個地麵響起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火光和煙霧衝天而起,一些無辜的人會被炸死,一些房屋會被燒毀。

難道這就是所謂妖魔鬼怪變幻的法術麼?就是妖魔鬼怪吃人的伎倆麼?哪些人遭了劫,被炸死了,哪些人的房屋在劫難逃,被燒毀了,事後會在整個城市裏以風的速度傳說。這些人為什麼會被炸死?那些房屋為什麼會被炸毀?難道他們都是前世做了壞事?還是現世作惡多端?太久的時間和太多的災難,讓所有的人的腦神經都麻木了,已經很難用世俗的說法來解釋了。所有的人都已經變成了螞蟻一樣的蟲子,隻要聽到催命一樣的警報聲,就四散奔逃,趕緊躲起來。人們已經有了經驗,不是躲藏到屋子裏,而是躲藏進防空洞裏。來不及進洞的,也要從房子裏跑出來,躺倒在溝坎下,不要讓坐在飛機裏的妖魔鬼怪看見。也許就能逃過一劫。

祁山縣是南方的一個山區縣,好幾年大家都嚷嚷著日本鬼子打進中國來了,是從北邊打進來的。真要打到這裏,中國就要亡了。不過也有人盲目地樂觀著,以為日本人真要到這裏是不可能的,因為中國太大了,日本那麼小的一個國家,能占領得了我們這麼大的一個國家?雖然這麼些年時常有飛機飛臨縣城上空來轟炸,炸死了許多人,炸毀了許多屋,但飛機一走,人們一邊咒罵著日本鬼子天殺的,一邊還是要努力掙紮著恢複日常生活。擺攤設店,挑腳做工,百業營生。反正也看不見日本鬼子的真人,也許就是這樣嚷嚷,日本鬼子是真打不到這裏來的。但是,說他們打不到這裏來也是自欺欺人,日本鬼子的飛機常常飛到頭上來轟炸,這不就是日本鬼子打到這裏來的證明?誰又能擔保哪一天,妖魔鬼怪一樣的日本人就突然地從地麵上冒出來,出現在了人們的麵前?因而所有的人談鬼色變,睡夢裏都被驚醒。且風聲年年吃緊,北邊逃難過來的人群一年比一年多,從北邊敗退過來的軍隊也越來越多。

前幾年的警報響起來,要等好一陣,飛機才能飛到這裏。人們隻要願意拚了命地逃跑躲藏,一般的也還是來得贏救自己一條命。今年不行了,幾乎警報的鳴叫還沒有停下來,強大的飛機轟鳴就壓過來,就連警報也嚇得可憐地低聲地嗚咽。再後來,警報聲一響,飛機的轟鳴聲也響了。也就是說,警報聲也就是飛機聲,再也起不到警報的作用,讓人們不再相信警報是一種警告,是提醒人們的嚴重注意,而懷疑是與日本鬼子串通好了來轟炸似的。縣城的人終於相信,日本鬼子已經打到縣城附近,殺進縣城也就是幾天的事了。縣城人們為了保命,不是逃到山裏鄉下,就是躲藏在自家挖的地洞裏,縣城也成了一座空城。

據史書記載,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四年九月一號,即民國三十三年農曆七月十四日下午三時,即民間七月半祭鬼的日子,日軍先頭部隊十三師團步兵一零四聯隊第一大隊在沿途犧牲了數百兵力後,終於進入了祁山縣城。

馮奇飛這時候站在祁山的一個峰頂上,遠遠地朝著縣城的方向眺望。他站的這個地方,估計離縣城的直線距離至少也有三、四十來裏地。這麼遠的地方,要看清縣城是不可能的,一般眼神好的人,在晴空下隻能看見遠方海市蜃樓似的一些房屋,似有似無。而馮奇飛就不同了,他幾乎能看見那遠遠的房屋如精致的小雕刻,一柱一瓦都是那麼清晰。似乎也能看見人的走動。他曾經的同學,最要好的朋友,也就是現在家住這個地方的主人周宇方,以及周宇方的妹妹丫姑,都不相信他有這樣奇特的本事,說他是吹牛皮。同理,馮奇飛也很奇怪,周宇方一個與他一樣的年青人,也和他一樣的練功夫,竟然目力與他差得那麼遠。如果真是這樣,當然是他的自豪。

他今天站在這個地方已經有一天了。他和周宇方、江冬琳、丫姑三個人早早地吃了飯,就來到這裏。開始,丫姑在馮奇飛的鼓勵下首先飛上峰頂,緊接著,馮奇飛也飛上去了。周宇方原本沒有上去的意思,但妹妹都上去了,他不好意思不上去,也仿照著妹妹的方式飛上去,隻剩下沒有功夫的江冬琳一個人在下麵上不來。馮奇飛擔心江冬琳一人在下麵不安全,時間不長,他就催周宇方和丫姑都下去,他還要在上麵呆一陣。周宇方兄妹知道他的心情,也擔心江冬琳一個人在下麵,真要有野物侵犯不是好玩的。於是兩人又從峰頂飛身而下,陪著江冬琳。但是,馮奇飛朝著峰下的周宇方喊話,讓他們三個人先回家,他要一個人在峰頂上觀察縣城的變化。江冬琳讓周宇方兄妹倆先回去,她在這山峰下等著馮奇飛。周宇方兄妹不依,馮奇飛隻好先下來再說。

馮奇飛倚在一棵古鬆下,一直看著縣城的那個方向。

從昨天開始,日本鬼子的飛機就開始在縣城的上空轟炸,今天又炸了一天。他看了一天,那些魔鬼飛機不知來了多少架,都是從東北飛向西南。遠遠的,像一把黑芝麻撒過來,漸漸地,越來越大,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怪叫著一掠而過,卻讓他看得實實在在。無論多少次,也無論多少架,飛機幾乎都是沿著一條得不見的空中路線,經過縣城的上空。然後,幾乎都是在空中一個看不見的點上開始投彈。

馮奇飛所在的那個山峰,從地麵看,盡管距離縣城很遠,飛機也不在馮奇飛的頭頂上飛過,但馮奇飛卻看得飛機很近,似乎從這山峰頂上縱身一跳,就能跳到飛機上,或者就抓住那魔鬼般的飛機,將它一把拽下來。他看得牙癢癢的,睜得眼睛圓圓的,全身肌肉緊繃,一雙腳似乎要不聽自己的控製,就要施展輕功往上縱。他自信自己一定能拽住一架飛機,將它拖到他站立的山頂上來,揪出那個可惡的開飛機的鬼子,將他痛打一頓。但是他的理智告訴他,他要想拽住飛機,除非有騰雲駕霧的本領,隻是有輕功是不行的。他的師父,也是他的舅舅早就警告過他,學了輕功決不能莽撞,不然就要吃大虧。

他站的這個地方是祁山的最高的一個峰,叫登天門。雖然有這樣一個高峰,卻沒聽說過有人能登上去。因為這個峰巒突起於山頂之上二、三十米,四圍皆為絕壁,無法攀援。所幸山上嶺上全都覆蓋著一層高大的樹木,就連登天門的絕壁上,間或也從石縫裏鑽出一些傲岸的鬆樹來,好像是為了掩飾絕壁的光禿。

馮奇飛昨天和自己一家,還有他和周宇方共同的女同學江冬琳一家,來周宇方住的祁山深處逃難。當天晚上,吃了飯,睡覺前,馮奇飛詢問周宇方:“整座大山哪一處是最高的地方?”

周宇方一時不好回答,支支吾吾說:“這個還真不好講。一般來說,就是我們現在住的地方,應該就是最高的地方,叫驤馬峰,隻是山巒起伏,有的地方稍高一點,有的地方稍低一點。不過,真正最高的還有一個地方。”

“還有一個地方?是哪裏呀?你快說,我明天就要去那裏,我要清楚地看到縣城,看到我的家,看到我的父親是不是安全。”

馮奇飛的父親患病半年多,不能行走。他本來要背著他來這裏逃難的,但父親堅決不同意,說他應該去背著江冬琳的母親走,她是個小腳女人,要是馮奇飛不背,她就走不了。父親說他一個快要死的人了,逃什麼難?拖累了大家,麻煩了別人,讓人們看笑話。家裏有個地洞,給他預備一些吃的,他會在地洞裏好好地等大家回來。兒子不肯,非要背著他一起走。父親後來發了脾氣,說如果兒子還要這樣堅持,他寧願當場碰死。家裏人隻好依了他。一路上,馮奇飛背著江冬琳的母親江媽媽,心裏卻想著地洞裏的父親。想不到他一個自以為學了大本事的男子漢,大難來時,卻連父親也保護不了,十多年來,他學的那些本事還有什麼用啊?他本來是可以保護父親的,但是,江冬琳的母親他不能不管,不能丟下江媽媽去顧父親。他既要背走江媽媽,也要背走父親。他想背江媽媽一段路程,再返回去背父親。他相信自己有這個力量。江媽媽是一個沒有什麼重量的細小的女人,父親是一個骨瘦如柴的病人,他無論背上誰,都能奔走如飛,比一般的人不知要快多少倍。就這樣輪番著背,他是一定能將這兩個人都背上山的。倒是母親阻止了他,說:“別費那個心了,你是個鐵打的身子?一般的人空著手走幾十裏山路都困難,你還要來來往往背兩個人走,你怎麼做得到?到後來,你連一個人都背不到,怎麼辦?倒不如遂了你父親的意,讓他一個人在地洞裏躲一躲,等幾天平靜一點了,你再偷偷回家看看他吧。”

母親和家人都不知道他秘密地練武功許多年,憑他現在的本領,這樣來來往往地背兩個沒有多少重量的人,應該沒有大的問題。但是他不好讓母親著急,也不好讓江冬琳一家人心裏不安。轉念一想,走的時候倒是扶著父親下了地洞的,吃的東西也安排得很妥當了,讓他在地洞裏堅持三、五天也不會有問題。這時候縣城裏大疏散,逃難的人就像洪水一樣朝城外湧。隻有出城的,沒有進城的。政府派出一些人到處宣傳,說日本鬼子今天下午就要進城,飛機就要來轟炸,大家能走的都要走,不能走的也要進地洞暫時躲避。如果既不走,又不進洞,被進城的鬼子發現,夠得著的,就用刺刀捅死,夠不著的,一槍一個,彈無虛發。全城的老百姓人心惶惶,亂成一窩螞蟻,許多人走在逃難的路上,麵如土色,神情麻木,腳手哆嗦,就像一群被豺狼虎豹驅趕著的羊群,生怕走慢了一步,落入虎狼之口。馮奇飛要是這時候折轉回去,就像一根被洪流衝擊的小樹枝,隻有讓洪流衝走的份,哪裏還能逆洪流而上的可能!在出城的洪流麵前,也極難走動一步。他猶豫了一陣,終於決定放棄自己的打算。

馮奇飛沒有見過所謂的日本鬼子,但是他並不害怕。鬼子雖然被人們傳說得很可怕,但他們也是人,隻不過是日本人而已。要不是他必須對母親,還有兩個未成年的弟妹,以及江冬琳一家負責,他真不想離開縣城的家。他想陪著衰弱的父親。他還要看看那些傳說中的日本鬼子是個什麼樣,是不是像封神演義裏的哪吒,有三頭六臂。不過,陪著家人和江冬琳一家去周宇方住的大山裏,也是一種快樂。周宇方家他隻去過一次,急匆匆的,隻住了一個晚上就回來了。周宇方倒是常來縣城找馮奇飛,也常在馮奇飛家留宿。兩人避開家人,找一處偏僻的地方練功。練完功,住在一鋪床上,還要天上地上聊到深更半夜。說得最多的,對馮奇飛印象最深的,似乎就是周宇方常說的大山裏的別一樣有趣的生活。大山裏的生活是馮奇飛從來沒有體驗過的。

馮奇飛家祖祖輩輩生活在縣城,一直沒有離開,他渴望能有機會去周宇方家所住的大山裏生活一段時間,但總沒有找到機會。現在,機會終於等來了。他沒有想到逃難的痛苦,隻想到大山裏的快樂。他現在帶著一群人去山裏,雖然是逃難,卻沒有像一般人想像的那麼艱難。他想著這一次終於可以在周宇方的山裏多住些日子了,哪怕是住到日本鬼子滾蛋的那一天也行。但是,由於父親被落在家裏,而給他帶來無窮的煩惱,那麼這一次的快樂之旅,也就被意料不到的煩惱衝涮得一幹二淨。

周宇方很是理解馮奇飛,但也無能為力。他唯一能幫忙的隻是為馮奇飛找一處這山裏最高的一個地方,讓他能夠遠眺縣城,解除對父親的擔憂。但是,他覺得這也僅僅是一種自我心理安慰罷了,在這個遠離縣城的地方,無論地勢怎樣的高,也是無法看清在縣城發生的事情的。何況縣城那麼大,馮奇飛河街上的那個家是那樣的小,無論馮奇飛有多麼大的本事,他也是無法看清他的父親會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他是真心為自己的朋友著想,憑著對這座雖然廣大高峻卻像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樣的條件,他想盡力提供一個最佳的遠眺的地點。

他說:“這座山人能夠上去的地方,就是這裏,不過人不能夠上去的地方,還有個叫登天門的山峰,離這裏不太遠。我說了也是沒有用的。如果能爬到那上麵去,一定會比我們現在的地方要看得清。”

周宇方的母親周媽媽說:“宇方你就不要說那些沒用的話了。你對他說登天門那個山峰,那是人去的嗎?據我所知,那上麵從來就沒有人能夠上去。就是采藥的老手也沒有人敢上。你不要害了馮奇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