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個正統的人(2 / 3)

重藤博士自原子彈爆炸的那一瞬間開始,戰後20年來,也就是原子彈爆炸後的20年來,始終是廣島原子彈受害者日常治療的負責人。從原子病醫院創立之前就是如此,而且,他在擔任原子病醫院院長之後,仍然不得不繼續兼任廣島紅十字會醫院院長的職務。

原子病醫院不是單純的研究機構,而是堅持日常治療的醫療機構。至於重藤博士本人則是戰鬥在醫療第一線的醫生。因此,從重藤博士為核心的原子病醫院醫生們所從事的研究工作,完全是同臨床醫療相結合而進行的。對此,我們應該將它同ABCC相比較而銘記在心。因為ABCC原本就是一個同治療完全無關的純研究機構。

原子病醫院的醫生們在同侵蝕著人類肌體的這一人類從未遇到過的怪物作鬥爭的過程中,他們采取了一麵對患者進行治療,一麵向著具體的令人驚心動魄的核心靠近的戰術。同時,他們所能采取的也隻有這種戰術。這些醫生所從事的放射性障礙的具體的研究曆史,著實令人感動。他們在反複試驗,不斷摸索的過程中曾經犯過試驗性錯誤。然而,那是他們向著更為光明的前景,滿懷極為自然的期待而犯下的試驗性的錯誤。他們往往因發現一線曙光而作出錯誤的前景判斷。它會為患者們、一般市民,甚至醫生本身帶來某些暫時的動搖。但在廣島20年來的每一天這或許是完全必要的。

今堀誠二在其《原子彈氫彈時代》一書中曾記載了當時一度出現的情況。由於原子彈爆炸當年的冬天,因受到原子彈傷害而死亡和患病的人數在減少,所以,“人們普遍認為,連那樣可怕的原子病,估計也會得到根治”。在有關鼠疫、霍亂的記錄或小說中,往往有這樣的證述:“瘟疫的蔓延一旦進入平靜狀態,便會中途緩和下來。在現實的廣島也會出現同樣的局麵。市民們遭受到疾病的最初的嚴重打擊,接著便進入平靜狀態,它使市民們看到一線希望。但接踵而來的第二次打擊,卻使市民們的心靈遭到更為徹底的蹂躪。

1945年秋美軍關於原子彈災害調查聲明曾作出如下分析:“因受原子彈放射能影響必然死亡的人已全部死去,殘存的放射能已不會再為人們造成生理上的影響”。盡管這一觀察結果,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政治意圖所歪曲的,而今堀在該書中所指出的市民、醫生和新聞工作者們的如下反應,將是廣島人在疾病蔓延過程中出現暫時平靜狀態時,所持有的人類極為正常的心態,

“市內醫院住院患者的減少,也是使GHQ①安下心來的原因之一。而它卻同下述情況有很大關係。醫院的門窗全部敞開著,一塊玻璃也沒有,住院的原子彈受害者忍受不住寒冷而紛紛逃回家去了。而醫院本身也認為原子病已獲得根治,采取了過分安心的樂觀態度。同時,這一令人鼓舞的消息,也受到市民和原子彈受害者的歡迎,因此,新聞媒介也有人願意刊登醫院方麵的預測。日本醫療團廣島醫院在2月6日的《每日新聞》曾發表如下消息:‘在30萬6千名原子彈受害者之中,11月份接受治療的人數為300人,而目前隻有200人。而且,其中大部分不是放射能的直接受害者,而是由於燒傷或其他原因引起並發症,又未得到應急處理而導致病情惡化的。所謂的原子病患者可以說幾乎不存在’。此外,日本紅十字會廣島醫院婦產科還在2月16日的《每日新聞》上,發表了一條幾乎可以說是為原子彈唱讚歌的未免過於樂觀的消息。其中指出:‘最近仍有原子彈受害者前來就診,但他們都是由於恐懼而導致的神經係統疾病。在距離爆炸中心一公裏以上的地方,發現有許多婦女懷孕;月經也都正常。在距離3公裏以上的郊區,由於受到輕度放射能照射,對於結核和胃潰瘍等疾病反而起到良好作用’。廣島郵政醫院是同醫療團和日本紅十字醫院相提並論的最優秀的綜合性醫院,而它卻始終持樂觀態度。曾在1946年5月13日的《中國新聞》上介紹當時的情況,報道中指出:內科除一人外,白血球全部恢複正常,腹瀉也已治愈。婦產科無畸形兒出生,也未發現不孕症,因而提出了‘小姐們,請放心!’的口號。外科雖然在忙於施行整形手求,但由於效果突出,殘疾也將會治愈。前景是十分美好的。此外,還有一種見解。蜂穀院長在1948年8月8日的同一報紙上斷言,原子病在一年前就已不複存在,所以可以說一切問題都已獲得解決。”

①統帥部——譯者。

重藤博士是一位頭腦冷靜的學者,他根據山脅的統計和廣島醫生們努力工作的成果,將白血病納入原子病的範疇。但是就是這位博士也未能從試驗性錯誤中擺脫出來。如上所述,當通過統計,將原子彈同原子彈受害者所患的白血病確實聯係起來的時候,醫務界的權威人士對此輕易不肯接受。但事隔不久,重藤博士卻根據同一份統計數字,滿懷喜悅地公布說,白血病正在減少。但他卻不能不立即發現統計表上的曲線在重新上升。我不禁為這一試行錯誤所震撼。

醫生們在接觸現實的原子彈受害者過程中,通過摸索一一證實,從而揭示怪物的真相。然而另一方麵,這一嚐試也並非同自由的想象力毫無關聯。勿寧說,他們隻有在這一想象力的支撐下,才得以在具體的患者病痛後麵,看清那巨大怪物的可憎魔影。

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想象力?他們在思索著,如果沒有原子彈的影響,這位病人將是健康的。因此,這位受到原子彈災害的病人目前的疾病,顯然是由原子彈爆炸引起的。他們還認為,在那場非同凡響的大爆炸之後,受到輻射的人體很難說不出現任何問題,一切情況都有可能發生。這是一種不為固定觀念束縛的自由奔放的想象力。

我們可以設想原子彈受害者出現某種症狀,東京的醫務工作者們或許會反問,這一症狀從病理學角度而言為什麼同原子彈有關?實際上,廣島的醫生們往往無言以對。而且,也可能醫學史會很快證明其中的若幹病例確實同原子彈無關。然而,真正為廣島原子彈提供救助的隻有那些默默無聞、腳踏實地工作著的醫生們。因為他們擁有自由的想象力,認為原子彈可能引起任何症狀。

這種不受任何束縛的想象力和具體的積極治療成果的積累,使單純的對脫發者的統計,發展到將原子彈同白血病聯係起來,並引導眼科醫生對原子彈白內障的探索。那麼,未來的廣島醫生們將會步入一個新的發展階段,那就是通過因癌症而死亡者的統計,將癌症同原子彈聯係起來進行研究。同時,作為未來的問題,還將以不屈不撓的努力,去探索有關下一代的原子病問題。

然而,原子彈為人類所帶來的影響,直至20年後的今天,仍有某些問題尚處於無法解釋的怪異狀態,隻能說是原因不明。正因為如此,就更加永遠需要擁有不僵化的自由奔放的想象力的醫生們。

例如,我曾聽到過有關一位婦女的傳聞。她在距爆炸中心八百米處被炸,並獲救。以後生下兩個健康的孩子,平安度日。在那一個可怕的早晨,她正在女子中學的操場上和同學們一同玩耍。對照廣島市原子彈受災地圖,那裏可能是廣島縣立高等女學校。同學們全部死去,幸存者隻有她一人。這究竟是什麼原因,誰也無法說清。聽過這件奇聞之後,重藤博士隻是說,我很高興。這句話,至今仍使我在內心深處保存著一種足以燃起熊熊之火的熱源。但是,這位當年幸運的女中學生、今天的母親卻出現在重藤博士麵前了。那是因為在原子彈爆炸近20年之後,在她那無比的幸運之上投下了最初的陰影。重藤博士的話是語重心長的。盡管他知道這位婦女目前的穩定狀態已經遇到威脅,也隻能以極為苦澀的心情為她那轉瞬即逝的穩定而高興。這種現象在廣島也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