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白躺在萊克斯蒂恩家客廳裏的沙發上,翹著雙腳,頭枕著軟墊,正在讀邁克爾•阿倫的《這些可愛的人們》。通常情況下,邁克爾•阿倫是她最喜歡的作家,不過當她想讀些嚴肅東西的時候,就更傾向威廉•洛克了。
客廳是一間涼爽的淡色調房間,塗灰的牆足有一碼厚;房間倒還算大,可由於四下淩亂地堆放著桌子,以及貝拿勒斯產的銅器飾品,感覺上似乎比實際要小一些。聞起來有印花棉布和枯花的味道。萊克斯蒂恩太太正在樓上睡覺。外麵的傭人們都靜靜地躺在自己屋裏,由於中午困得要死,他們緊貼枕頭正在酣睡。萊克斯蒂恩先生則呆在路南他那間木製的小辦公室裏,大概也在睡覺。除了伊麗莎白,沒有人走動,而在萊克斯蒂恩太太臥室外麵搖吊扇的那個童仆,也躺在了地上,用一隻腳後跟拽著繩圈兒。
伊麗莎白剛過二十歲,是個孤兒。她的父親不像其弟弟湯姆那樣嗜酒如命,但都是同一號人。他是個茶商,財運起伏不定,而他本性又過於樂觀,在生意興隆時並沒有存點錢。伊麗莎白的母親則是個無能淺薄、誇誇其談、自憐自艾的女人,她打著藝術敏感的旗號,推卸掉生活中的一切正常責任,可其實根本不具備這種素質。有那麼整整四年,她都瞎鬧什麼婦女選舉權、高等思想等等,多次試圖進行的文學創作也都中途夭折,在此之後,她終於又開始從事繪畫。繪畫可算是唯一的一項既不需要天分也不需要苦練的藝術。萊克斯蒂恩太太自命為一位藝術家,被放逐於“市儈庸人”中間——不必多言,這些庸人自然也包括她的丈夫——這種自命不凡的姿態,幾乎給了她無限的討人厭的機會。
世界大戰的最後一年,設法逃過兵役的萊克斯蒂恩先生賺了一大筆錢,就在停戰前,他們全家搬到了海格特位於倫敦北郊。——譯者注的一處又大又新、但頗為荒涼的房子裏,那裏有大量的花房、灌木、馬廄和網球場。萊克斯蒂恩先生雇了一大幫傭人,甚至還甚為樂觀地請了一名管家。伊麗莎白被送進一家收費昂貴的寄宿學校讀了兩個學期的書。啊,那難忘的兩個學期有多麼、多麼的快活呀!學校裏的四個女孩子都被稱為“尊敬的”,她們幾乎全都有屬於自己的小馬駒,星期天下午可以騎馬。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那麼一段短暫的時光,其性格就是在那個時候永遠定型的,就伊麗莎白而言,就是跟富人們接觸的那兩個學期。從此以後,她的整個人生法則,就都可以概括為一個信念、一個簡單的信念了。那就是美好(她的用詞是“可愛”)便等同於昂貴、高雅、貴族;而糟糕(她稱之為“齷齪”)則等同於廉價、低俗、破舊和辛苦。昂貴的女子學校之所以存在,或許就是為了宣揚這種信條。隨著伊麗莎白年齡的增長,這種感覺日漸微妙、並且擴散到她的整個思想。一切事物,從一雙長筒襪到一個人的靈魂,全都被劃分為“可愛的”或“齷齪的”。然而不幸的是——由於萊克斯蒂恩先生的財運並不長久——所以她的生活也就以“齷齪”居多了。
1919年末,打擊終於無可避免地到來了。伊麗莎白被父母從學校裏領走,到一連串便宜而齷齪的學校繼續學習,其中有一兩個學期間隙,她父親連學費都掏不出來了。她二十歲那年,父親死於流感,留給萊克斯蒂恩太太每年150英鎊的收入,但這筆錢也將在她去世後隨之消失。由於萊克斯蒂恩太太疏於理財,兩個女人在英格蘭每周三磅還過不下去。她們搬到了巴黎,因為那兒的花銷便宜一些,而且萊克斯蒂恩太太也打算要完全獻身於藝術。
巴黎!住在巴黎!弗洛裏一想到在青翠的法國梧桐下同那些留著大胡子的藝術家們聊個沒完,腦子裏就總是浮想聯翩。其實伊麗莎白在巴黎的生活並不是這樣的。
她母親在蒙帕爾納斯區開了一間工作室,可很快就變得肮髒不堪、亂作一團。她花錢毫無節製,以致入不敷出,有好幾個月,伊麗莎白甚至吃不飽。後來,她找了份家庭教師的工作,到一個法國銀行家的家裏教英語。他們管她叫“英國女家教”。銀行家住在第十二區,距離蒙帕爾納斯很遠,伊麗莎白隻好用撫恤金在附近租了間屋子。那是一座黃顏色的狹窄房子,位於一條小巷子裏,正衝著一家禽鳥商店,店裏通常擺著直冒臭氣的野豬屍體,而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先生們,就像年老體衰的色情狂一樣,每早都會來這兒,長時間地、戀戀不舍地嗅上一陣子。禽鳥商店的隔壁是一家飛滿蒼蠅的咖啡屋,牌子上寫著“友誼咖啡館•絕妙的啤酒”。伊麗莎白多麼憎惡撫恤金啊!女房東是個一襲黑衣、鬼鬼祟祟的老太婆,她一輩子都在躡手躡腳地爬上爬下著樓梯,希望能抓到房客在洗手盆裏洗長筒襪。房客們也都是些說話刻薄、脾氣暴躁的寡婦,她們都對樓裏僅有的那個男人大獻殷勤,就像一群導思著麵包片的麻雀。這個脾氣溫和的禿頭家夥在莎瑪麗丹百貨公司工作。而到了吃飯時間,她們又都盯著彼此的盤子,看看最多的一份兒給了誰。浴室是一間黑不隆咚的屋子,牆皮脫落,破舊的熱水鍋爐上長滿了銅鏽。這座鍋爐會往浴盆裏噴出兩寸長的不熱的水流,然後便執拗地停止工作。伊麗莎白給其孩子上課的那位銀行家是個五十歲的男人,有一張肥胖而滄桑的臉,暗黃色的禿腦門兒就像一個鴕鳥蛋。她來的第二天,他就進了孩子們正在上課的房間,緊貼著伊麗莎白坐下,隨即開始掐她的肘部。第三天,開始掐她的小腿;第四天,掐她的後膝;第五天,膝蓋上麵。於是每天晚上,兩人都要上演一場無聲的暗戰,她的手在桌下極力推擋著那隻白鼬一般的手,好不讓它近得身來。
這真是一種低劣、齷齪的生活,事實上簡直達到了伊麗莎白聞所未聞的“齷齪”地步。可最令她沮喪、最讓她覺得自己陷入可怕的下層世界的,是她母親的那間工作室。萊克斯蒂恩太太屬於那種一旦沒有傭人就會徹底崩潰的人。她生活在繪畫與家務之間的不安噩夢中,卻從未專心做過一樣兒。她會不定期地去一所“學校”,在一位老師的指導下創作出些灰不溜秋的靜物畫,那位老師的技術都是從髒兮兮的畫筆下練出來的。至於其他的時間,她則在家裏可憐地擺弄著茶壺和煎鍋。她那間工作室狀況之糟,令伊麗莎白十分鬱悶。屋子惡心得沒法兒看,簡直就是個使人戰栗、灰塵厚積的豬圈,一堆堆的書跟紙張扔得滿地都是,一隻隻年月久遠、沾滿油汙的燉鍋在生鏽的煤氣爐上睡大覺。床則是不到下午從來不鋪。所有的地方——所有可能的旮旮旯旯兒,都會踩到或者踢翻什麼東西——一罐罐染上顏料的鬆脂和一個個半滿著涼紅茶的茶壺。如果你從椅子上拿起一個墊子,就會發現下麵是個盤子,盛著還沒吃完的荷包蛋。每回隻要伊麗莎白一進門兒,都會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