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滕回生堂的今昔(3 / 3)

見大橋時約在下午兩點左右,正是市麵頂熱鬧時節。我從一群苗人一群鄉下人中擁擠上了大橋,各處搜尋後沒有發現“滕回生堂”的牌號。回轉家中我並不提起這件事。第二天一早,我得了出門的機會,就又跑到橋上去,排家注意,在橋頭南端,被我發現了一家小鋪子。鋪子中堆滿了各樣雜貨,貨物中坐定了一個瘦小如猴幹癟癟的中年人。從那雙眯得極細的小眼睛,我記起了我那個幹媽。這不是我那幹哥哥是誰?

我衝近他攤子邊時,那人就說:

“唉,你要什麼?”

“我要問你一個人,一件事,你是不是鬆林?”

孩子哭起來了,順眼望去,雜貨堆裏那個圓形大木桶,裏麵正睡了一對大小相等仿佛孿生的孩子。我萬想不到圓木桶還有這種用處。我話也說不來了。

但到後我告給他我是誰,他把小眼睛愣著瞅了我許久,一切弄明白後,便慌張得隻是搓手撂舌頭,趕忙讓我坐到一捆麻上去。

“是你!是你!……”

我說:“大哥,正是我呀!我回來了!老的呢?”

“五年前早過了!”

“嫂嫂呢?”

“六月裏過了!剩下兩隻小狗。”

“保林二哥呢?”

“他在辰州你不見到他?他作了局長,有出息,討了個乖巧屋裏人,鄉下買得七十畝田,作員外!”

我各處一看,卦桌不見了,橫招不見了,觸目皆是草鞋。“你不算命了嗎?”

“命在這個人手上,”他說時翹起一個大拇指。“這裏人沒有命可算!”

“你不賣藥了嗎?”

“城裏有四個官藥鋪,三個洋藥鋪,苗人都進了城,賣草藥人多得很,生意不好作!”

他雖說不賣藥了,小屋子裏其實還有許多成束成捆的草藥。而且恰好這時就有個兵上來買“一點白”,把藥找出給人後,他隻捏著那兩枚當一百的銅元,向我呆呆的笑。大約來買藥的也不多了,我來此給他開了一個利市。

……他一麵茫然的這樣那樣數著老話,一麵還盡瞅著我。忽然發問:

“你從北京來南京來?”

“我在北京做事!”

“作什麼事?在中央,在宣統皇帝手下?”

我就告他既不在中央,也不是宣統手下,他隻作成相信不過的神氣,點著頭,且極力退避到屋角隅去,儼然為了安全非如此不成。他心中一定有一個新名詞作祟,“你是共產黨?”他想問卻不敢開口,他怕事。他隻輕輕的自言自語說:“城內殺了兩個,一刀一個。”

有人來購買煙簽,他便指點人到對麵鋪子去買。我問他這橋上鋪子為什麼皆改成了住家戶。他就告我這橋上一共有十家煙館,十家煙館裏還有三家可以買黃嗎啡。此外又還有五家賣煙具的雜貨鋪。

一出鋪子到城邊時,我就碰著煙幫過身,護送兵皆背了本地製最新半自動步槍,人馬成一長長隊伍,共約三百二十餘擔黑貨,全是從貴州省來的。

我原本預備第二天過河邊為這長橋攝一個影,一看到橋墩,想起十七年前那缽罌粟花,且同時想起目前那十家煙館三家煙具店,這橋頭的今昔情形,把我照相的勇氣同興味全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