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畫《撫琴人》,題寫:“精神寂寞方撫琴”。又寫了條幅:“到底毛穎是吞虜,滄浪隨處可濯纓。”我把這些字畫掛在四壁,更有兩個大字一直在書桌前:“守侯”,讓守住靈魂的侯來監視我。古人講:文章驚恐成,這部書稿真的一直在驚恐中寫作,完成了一稿,不滿意,再寫,還不滿意,又寫了三稿,仍是不滿意,在三稿上又修改了一次。這是我從來都沒有過的現象,我不知道是年齡大了,精力不濟,還是我江郎才盡,總是結不了稿,連家人都看著我可憐了,說:結束吧,結束吧,再改你就改傻了!我是差不多要傻了,難道人是土變的,身上的泥垢越搓越搓不淨,書稿也是越改越這兒不是那兒不夠嗎?
寫作的整個過程中,有一位朋友一直在關注著,我每寫完一稿,他就拿去複印。那個小小的複印店,複印了四稿,每一稿都近八百頁,他得到了一筆很好的收入,他就極熱情,和我的朋友就都最早讀這書稿。他們都來自農村,但都不是文學圈中的人,讀得非常興趣,跑來對我說:“你要樹碑子,這是個大碑子啊!”他們的話當然給了我反複修改的信心,但終於放下了最後一稿的筆,坐在煙霧騰騰的書房裏,我又一次懷疑我所寫出的這些文字了。我的故鄉是棣花街,我的故事是清風街,棣花街是月,清風街是水中月,棣花街是花,清風街是鏡裏花。
但水中的月鏡裏的花依然是那些生老病離死,吃喝拉撒睡,這種密實的流年式的敘寫,農村人或在農村生活過的人能進入,城裏人能進入嗎?陝西人能進入,外省人能進入嗎?我不是不懂得也不是沒寫過戲劇性的情節,也不是陌生和拒絕那一種“有意味的形式”,隻因我寫的是一堆雞零狗碎的潑煩日子,它隻能是這一種寫法,這如同馬腿的矯健是馬為覓食跑出來的,鳥聲的悅耳是鳥為求愛唱出來的。我惟一表現我的,是我在哪兒不經意地進入,如何地變換角色和控製節奏。
在時尚於理念寫作的今天,時尚於家族史詩寫作的今天,我把濃茶倒在宜興瓷碗裏會不會被人看做是清水呢?穿一件土布襖去吃宴席會不會被恥笑為貧窮呢?如果慢慢去讀,能理解我的迷惘和辛酸,可很多人習慣了翻著讀,是否說“沒意思”就撂到塵埃裏去了呢?更可怕的,是那些先入為主的人,他要是一聽說我又寫了一本書,還不去讀就要罵母豬生不下獅子,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我早年在棣花街時,就遇著過一個因地畔糾紛與我家致了氣的鄰居婦女,她看我家什麼都不順眼,罵過我娘,也罵過我,連我家的雞狗走路她都罵過。我久久地不敢把書稿交付給出版社,還是幫我複印的那個朋友給我鼓勁,他說:“真是傻呀你,一袋子糧食擺在街市上,講究吃海鮮的人不光顧,要減肥的隻吃蔬菜水果的人不光顧,總有吃米吃麵的主兒吧?!”
但現在我倒擔心起故鄉人如何對待這本書了,既然張狂著要樹一塊碑子,他們肯讓我樹嗎,認可這塊碑子嗎?清風街裏的人人事事,棣花街上都能尋著根根蔓蔓,畫鬼容易畫人難,我不至於太沒本事,要寫老虎卻寫成了狗吧。再是,犯不犯忌諱呢?我是不懂政治的,但我怕政治。十幾年前我寫《商州初錄》,有人就大加討伐,說“調子灰暗,把農民的垢甲搓下來給農民看,甭說為人民寫作,為社會主義寫作,連‘進步作家’都不如!”雨果說:人有石頭,上帝有雲。而如今還有沒有這樣的人呢?我知道,在我的故鄉,有許多是做了的不一定說,說了的不一定做,但我是作家,作家是受苦與抨擊的先知,作家職業的性質決定了他與現實社會可能要發生磨擦,卻絕沒企圖和罪惡。我聽說過甚至還親眼目睹過,一個鄉級幹部對著縣級領導,一個縣級幹部對著省級領導述職的時候,他們要說盡成績,連虱子都長了雙眼皮,當他們申報款項,卻恓惶了還再恓惶,人在喝風屙屁,屁都沒個屁味。樹一塊碑子,並不是在修一座祠堂,中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渴望強大,人們從來沒有像今天需要活得儒雅,我以清風街的故事為碑了,行將過去的棣花街,故鄉啊,從此失去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