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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遊戲規則。”黑衣人似乎對他的聰明和識相很滿意,口氣也溫和了不少,“我會幫你進入圖中,你從最裏麵的煩惱圈開始,一層一層向外遊走,直到找到那第四個煩惱為止。”
“如果我找到了那第四個煩惱,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似乎跟這個黑衣人冥冥之中有一種感應,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是洪力也能感受到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包括輕輕地牽動一次嘴角。就像此時,他分明能感到黑衣人利劍一樣銳不可摧的目光裏,湧出一絲捉摸不透的狡猾笑意。
“如果你真能找到它,就帶它出來見我。”想到這個結果,黑衣人忍不住笑了,笑聲就像春天的晚風拂過樹梢一樣沙沙作響,“今天晚上你就在這裏好好休息吧。你放心,在這片森林裏,你是絕對安全的。另外,還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
“什麼?”
“進入那幅圖是很傷元氣的,所以我每天都會為你看著時間,等你的體力消耗到了極限,我就會讓你出來。然後第二天接著來,直到穿梭完整個生死輪回。”
“萬一我死在圖裏了,那你又將如何處置我的同伴?”帶著一絲僥幸的心理,洪力試探著問道,“我既然為你而死,你能不能看在這個情麵上,放了他們?”
黑衣人好像沒有留意他的話,又好像在故意逃避,隻是心不在焉地轉過身去望著窗外,幽幽地說道:“《生死輪回圖》,難道真的是我的生死輪回嗎?”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說完後又無奈地搖搖頭,歎息著準備離去。
“等等!”洪力叫住了他,“還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
“好吧。不管這場遊戲的結局是什麼,你既然遠道而來,是應該多知道一些事的。”
“我想知道,你的宮殿在什麼地方?還有,憂傷森林裏的所有奴隸,是不是都像我一樣,是被你用《生死輪回圖》做誘餌給騙回來的?”
“要是隻靠一幅生死輪回圖,我哪能找回來那麼多奴隸?如果你有朝一日也可以成為我的奴隸,不僅可以見到我的宮殿,還可以親口問出那些奴隸是怎麼進來的。我想,你會聽到這輩子都沒有聽到過的驚奇故事。”黑衣人一邊說一邊慢悠悠地向門外走去,低著頭,好像心裏還在想著別的事。
“遊戲什麼時候開始?”
“天亮。”黑衣人的聲音從門外遠遠傳來。
半夜的時候,洪力突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裏的景象很混亂,似乎都有一些凶兆。不知怎麼,他就一下被驚醒了。
朦朦朧朧中,他好像聽到了胡子劉的慘叫,叫聲像哭一樣。
憂傷森林的早晨,真是冷得透骨。
洪力還在熟睡,迷迷糊糊中感覺有東西在拱他的後腰。當他勉勉強強睜開雙眼的時候,竟然看見了一頭肥豬!
“胡子劉?”他一下子坐了起來。
可是那頭豬看著他的眼神裏除了滿滿的好奇之外,根本沒有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
豬老老實實地瞪著他,很久都沒有動一下。
“你是胡子劉嗎?”他還是不能確定,試探著伸出手想抓住那隻豬的前蹄,豬立刻嗷嗷地發出受驚的叫聲,搖頭晃腦地向一旁奮力躲閃。
他再仔細地看了看這頭豬,終於肯定它不是胡子劉。而且,上次胡子劉變的豬比它肥多了。
是啊,在憂傷森林這種地方,又不是隻有胡子劉一個人才可以做憂傷森林主人的豬。
他不由得苦笑,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一會兒憂傷森林主人就該來送他進《生死輪回圖》了。
可是猛然間,他舒展的身體就僵住了,目瞪口呆地看著前方——這種反應,就跟他在天眼寺醒來的第一個早晨完全一樣。
這是什麼地方?昨晚還是陰暗幽深的森林,怎麼一覺醒來隻剩下了光禿禿的土地和空蕩蕩的天空?
他抬頭望了望天,發現天也很古怪,天並不是藍的,而是那種灰暗和蒼白相交的顏色,像死人的臉。他吸了吸鼻子,甚至也沒有感覺到空氣的流動。
那頭一直在旁邊小心翼翼打量著他的豬像是發現了什麼,突然變得躁動不安,吭哧吭哧用鼻孔拱著地,前蹄奮力地刨著土,小眼睛現出凶狠的光芒,從嗓子眼裏嗚嗚地發出警告的低吼。
他順著那頭豬的視線向後看去,發現身後不知是什麼時候盤踞著一條長長的蛇。那條蛇高昂著尖尖的三角形的頭,噝噝地吐著分叉的黑信子,滿身紅黃相交的花紋晃得人眼花。它似乎也察覺到豬的敵意,身子彈得筆直,做好了一副要開戰的準備。
洪力悄悄地退到一旁,他從來沒有見過蛇和豬打架,今天可有好戲看了。
可是正在怒目相視的蛇和豬又突然同時扭頭看著另一個方向,戒備的神色比剛才更深了。
那是一隻公雞。
三隻動物互相打量著,猛地衝到了一起,凶猛地互相追咬著尾巴。
奇怪,它們為什麼非要咬到對方的尾巴不可?
這三隻動物奇怪的行為與組合讓洪力覺得很有意思:一頭豬、一條蛇、一隻公雞?
糟了!他一下醒悟過來——他已經在《生死輪回圖》裏了!
現在這個地方,就是圖的第一層:煩惱圈。
遊戲已經開始了。
他來不及多想,立刻拔腿往這個圈子的邊緣跑去,因為隻有到了那裏才能進入圖的第二層,也就是業力圈。昨天晚上他已經想過,這個煩惱圈隻是填空題後麵的那個空格,第四個煩惱肯定不會在這裏,他要做的是照著這個圈子現有的形式去找到答案。
可是,當他進入業力圈的時候,眼前的情景卻把他嚇得差點跑回去:
這個圈子隻有簡單的黑白兩種顏色,無數的人頭襲卷著飛過——黑色的半環裏,無數的人頭向下飛馳;白色的半環裏,無數的人頭向上飛馳。每一顆人頭飛過的時候都帶起了一陣強勁的風,呼呼而過,就像一顆顆疾馳而過的流星。
他根本無法看清他們覆蓋在亂發之下的臉,隻感到自己的骨骼和血肉就要被呼嘯的狂風撕扯成碎片。
他打算暫時放棄這裏,先到後麵的圈子裏去找那第四個煩惱。可是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有一顆人頭從白色半環的另一端衝破所有阻礙向他疾馳而來。
是誰?他忍不住停下腳步,心裏湧起一陣莫名的慌亂。
那顆人頭飛到他麵前的時候停住不動,接著撲啦啦撥開覆在臉上的亂發,露出一張素淨蒼白的臉。而那張臉上,是穿透長空的憂傷。
柳青?
刹那間,就像有千萬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胸膛,仿佛時間靜止,世上所有的人都變為行屍走肉,眼巴巴地等待著他想起最後一天的回憶。
柳青,你怎麼會在這裏出現,你已經不在人世了嗎?你的複生儀式到底還是失敗了,為什麼你不明白,死了的人是不會再回來的。
柳青,你出現在白業之中,是要升向天堂嗎?你向我飛來,是不是想起在永別之前還有什麼話沒跟我說?我還有沒有什麼可以為你做的?
他呆呆地望著那顆遲遲不願離去的人頭,感覺自己像是死了一樣,世界在他心裏縮小到不過一指間的距離。在這一刹那,他才明白過來自己對柳青的感情有多深。
驀地,麵前的人頭像是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吸力,戰栗了一下,然後忽地向後飛去,瞬間隱沒在千千萬萬飛旋的人頭之中。
“呼——呼——”,狂風又一陣陣吹來。
來不及多想柳青的事,他立刻往業力圈的邊緣狂奔而去。他記得,白色半環中的人頭是飛向天道、人道或修羅道。因此,他急不可耐地希望,進入六道後見到的第一道就是這三道其中之一。
事情好像真的很巧,等穿過業力圈,他便看到兩位禪者在樹下入定。四周一片寂靜。
與剛才狂風呼嘯的業力圈相比,這裏簡直就是一個沒有聲音的真空世界。當然,這裏就是“人道”。
實際上整個人道並不是這麼安靜的,這裏所看到的情形隻不過是人道中描寫“出世”的畫麵。人道中可以看到眾生的歡樂和痛苦,以及生、老、病、死。
他四下看了一眼,發現不遠處有一城牆樣的物體,上麵篆刻著深深的“人道”兩個大字,相信城牆的裏麵就是眾生之相了。
如何在茫茫的眾生中找出第四個煩惱呢?他正焦急地徘徊,突然聽到樹下的一位老人跟他說話:“年輕人,你在找什麼?”
“我在找煩惱!”他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老人嗬嗬地笑了,睜開眼笑眯眯地看著他:“世上哪有人會自尋煩惱呢?”
“不,不是我!”他趕緊糾正,“我是來這裏……”
他的話隻說到一半就卡住了——這兩個老人,知不知道自己是畫中的人?既然是畫中人,又怎麼能開口說話?
“你是來這裏找那第四個煩惱的。”老人竟然主動替他說了出來。
他更驚詫:“你……全知道?”
老人頷首,笑而不答。
“那你知不知道第四個煩惱在哪裏?”洪力邊說邊偷偷地打量在一旁靜坐的另一位老人。他發現,那位老人一直都沒有睜開眼,似乎根本不想理會他們,又好像早已禪定於無人之境,不知眼前發生了何事。
“你想知道那第四個煩惱?這好辦。”說話的那個老人伸手指著不遠處的城牆,“進入‘人道牆’,你就可以一覽人間之道。世間一切煩惱,皆因世間有情,你隻有先體會眾生之苦,才能找到你要的答案。”
老人的話讓他剛剛燃起的希望瞬間被澆滅:“先體會眾生之苦?那要花掉多少時間?”他說完轉身就走,打算撇開人道直接進入下一道。
“你有沒有聽說過‘天上一日,人間一年’?”老人又在身後叫住了他。
“什麼意思?”他不由得再次停下,“難道我們現在是在天上?”
“不,我隻是打個比喻而已。事實上,你現在在哪裏沒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了。”老人微笑的眼睛不知不覺眯成了一條線,目光隱藏在後麵幽幽閃動,像一隻在黑暗中窺視人行蹤的狐狸。
這不可捉摸的目光讓洪力心裏怦然一動:這老人似乎很清楚自己是畫中的人!
不止如此,老人早就知道他要來這裏,而且也知道他來這裏的目的。
這老人,到底什麼來頭?
恰在此時,老人又說話了:“我打的那個比喻隻是想告訴你,進入‘人道牆’之後,一切都將如白駒過隙、雲煙過眼。在人道牆裏,一切都過得飛快,你要把握機緣啊。”
把握機緣?什麼才是機緣呢?
他心裏正七上八下地打著鼓,老人又對他說:“年輕人,時間不多了,快去吧!”
這時,隨著老人的話音剛落,城牆的大門吱嘎嘎自動打開了一條縫,縫隙裏有白光躍出,隱隱聽到裏麵人聲嘈雜,似乎是笙樂歡歌,又像是哀哭之聲。
他下定了決心,於是把心一橫衝進了城門。
城牆之內所見的一切景象果然是繁華繚亂、千帆過眼:一邊是富貴黃金、一邊是窮困潦倒;一邊是歌舞升平、一邊是痛苦呻吟;一邊是初獲新生、一邊是人老將死;一邊是嫉恨、一邊是懺悔……每個歡樂的一麵都有一個痛苦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