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究竟為什麼,害怕去確認一個謊言呢。

是擔心失去在這個家中立足的地位,還是怕毀滅母親在心中美好的形象。又抑或,其實他是個膽小鬼。

冷淡而疏遠的父母,貌合神離的夫妻。以及父親偶爾嫌惡他的眼神,還有祖父對自己異常的偏寵。

一切都讓已被植入心中名為懷疑的種子,近乎偏執的茂盛。

日積月累。

他不想去信任任何一件東西。

“涼,涼。”少女執拗的呼喚拉回思緒遊離的少年。

“嗯?”淡淡地揚唇,他展露毫無破綻的微笑。

“我覺得你好冷淡的樣子……”安藤雪困惑地伸指,擦去沾在少年唇邊的麵包屑。平常的桂木涼雖然習慣板著臉,卻最喜歡和她爭吵不休,孩子氣很重。今天回到理應讓他最放鬆的家裏,他反而像隻貓一樣陷入緊繃的防備狀態。

“這地方令我頭痛。”捂住額角,桂木涼悶悶地說。在安藤雪擔心地靠近時,他卻忽然抬頭飛快地伸出舌頭恬了下安藤雪的唇角。

“你,也沾到點心了哦。”

撐著膝蓋,欠身的少年掛起一個惡質的微笑。察覺到隱藏其間疲憊的勉強,安藤雪並沒有發火,“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少女怔怔地問她狡猾卻脆弱的戀人。

“我在怕……”沉默半晌,垂著眼簾的少年撩起幽詭的視線,左右手的食指同時向外一翻,“《藍胡子》。”

“藍胡子?安徒生童話?”

傳說有一個非常富有的男人,因為長著足以覆蓋麵孔的青須,而被大家稱為藍胡子。藍胡子把家裏的鑰匙交給新娶的女人,並叮囑她說唯獨最盡頭的門絕對不可以打開。新娘無法抵禦禁忌的誘惑,趁藍胡子不在家時偷偷地打開了被吩咐不可開啟的門,結果發現……

“阿涼,我聽梨花說你帶朋友來了。”

優雅的女聲響起。安藤雪隨著桂木涼手指的方向回頭,正巧看到容貌秀美的女子側身打開拉門。

“啊,你好。”

女人溫柔地向安藤雪頷首微笑。

和桂木涼蘊含諷刺的淺笑以及桂木梨花不懷好意的笑容不同。這個女人的微笑是讓人覺得非常舒服的那種,蘊含著一個“媽媽”所應具備的味道。安藤雪直覺地叫了聲:“阿姨好。”

“你是涼的女朋友吧,好可愛呀。”女人眯起狹長的眼角,露出溫暖的笑容。

“哪裏……”安藤雪不好意思地傻笑,“您才是,看起來很年輕呢。”

“和年輕的女孩子一比,就已經是老太婆了。”她眯眼微笑,“涼,去拿茶點來。這孩子總是不懂得招呼別人。”

“我習慣了。”安藤雪聳聳肩,和桂木涼要客氣的話,那可就太辛苦了。

“其實他最近好很多……”望著桂木涼不情願地出去,這位母親才微微一笑,拉住安藤雪的手,“謝謝你。是你勸他的吧。他總是喜歡到處亂跑。”

看著美麗如同人偶的女人露出尋常母親的神色,安藤雪羨慕地想起自己的媽媽。這世上有不會擔心子女的父母,也有像涼那樣添麻煩的孩子。

安藤雪很想知道桂木涼為什麼和家人鬧矛盾,又覺得這種事不便問出口。最好還是等他親自告訴她。她覺得那樣比較好。

“呀……”

視線一飄,女子看到什麼似的站了起來。

“已經凋謝了呢……”

走到擺放花瓶的燈台,她抱歉地望向安藤雪,“失陪一下,我先把花換掉,再回來好好聊。”眯起眼睛,女子嫣然微笑,“要告訴我阿涼在學校裏的事哦。”

好年輕好可愛的母親。

安藤雪不覺微笑著點點頭。

不一會,捧著枯萎的薔薇走出去的夫人,出現在安藤雪視野可見的花園裏。站在落地的窗簾旁,安藤雪倚著牆,俯視淡淡的陽光中,身著和服的優雅美人,看著她細心彎腰挑撿薔薇的樣子,不覺有些感動。

對於孩子屋裏的一支花都會細心挑撿的媽媽,雖然有傭人卻自己親手為兒子打掃房間的母親,真不知道桂木涼究竟哪裏不滿意。

“她都出去了,你還不進來……”她頭也不回地向身後說。

“原來被你發現了呀……”手持果汁杯的少年隻好走了進來。

“你媽媽很擔心你呢。”

“我可從來沒有幹涉過你家的事。”少年意有所指。

“那並不是因為你懂得禮貌。”安藤雪挑釁地揚起唇角,“隻是因為你是個膽小鬼,什麼都怕去觸碰。就是因為這樣,誤會和矛盾才會化解不開。”

“哼……別天真了。藍胡子的新娘在打開門後,發現門背後是六具屍體,都是被藍胡子殺死的前任妻子。如果她不這樣好奇,也不會遇到被殺的下場。”

“那是因為她不遵守自己的諾言呀。”安藤雪據理力爭,“如果有第八個新娘,如果這第八個新娘可以好好地與藍胡子溝通,我不認為他會對她也做出殘忍的事。”

“別傻了。你忘了青柳碧嗎?”他不屑地冷哼,“愛情那種突然到來卻總會消失的東西可以憑依嗎?”如果會,父親就不會出軌,世上也不會有桂木梨花這個人的存在了。所以他問青柳碧,人怎麼可能對愛過的人動下殺機呢,而青柳碧當時的回答因為愛情消失了。這種可以消失的東西要怎樣確認是真實存在過的呢,母親和父親相愛過嗎?那麼為什麼會冷淡到形同陌路一樣……而自己又究竟算是什麼,他真的搞不懂。

“愛情,是一種魔法,”手指撩動橘色的窗簾,安藤雪像童話裏的長發公主,靜靜地佇立在暖黃色的陽光裏,“隻是魔法或者有限期。對我來說……”她忽然直直地望向桂木涼,“即使身中無法解除的魔法,如果可以和你在一起……”這是第一次,她這麼清晰地向桂木涼說明她對他的心情。兩個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以為有些話無須說明也可以相互理解,但是,言語之所以存在一定有其意義。

“所以,我很希望自己可以讓你憑依。”

她完全轉過身體,背在身後的手抓住窗簾,麵對麵抬起頭凝視桂木涼,略帶哀愁的視線。鎖定了那個膽小的總想逃避的少年。

在深情的心情剖白裏,少年再也無從閃躲。

“不要否定你自己,不要否定愛情……”少女難過地說,“因為那樣的話,你就等於否定了我此刻的心情。我不知道永遠是什麼,我隻知道每一個現在都是一種永恒,我隻知道你的母親和我的母親都是在那個永恒中誕生下我們。我們即使自認為沒有得到足夠多的愛,也是一段愛情的證明。我絕對不會再否定我自己,盡管我也曾經困惑過你現在所困擾的問題。”睫毛閃動,在臉上造成錯落的陰影,背對陽光而立的少女,好像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美麗過。她對他說,每一個現在都是一種永恒。她說他的存在,就是愛情曾經存在的證明。

語言,可以種下惡毒的詛咒,也可以成為解救心靈束縛的魔法。

桂木涼透過少女的肩,望到了陽光下,慎重地挑選一支薔薇的女子。盡管看起來不太像,但那是他的媽媽……

突然,女人眉稍緊蹙。眼角的小痣疼痛地輕揚,桂木涼的心也跟著在瞬間被驟然刺傷。

“媽媽——”他下意識地推開窗子大聲呼喊。

“……沒有事。”怔了一下,女子抬起頭,不好意思地微笑了,“隻是被花刺到了。”

雪白的手指,殷紅的血珠。

讓安藤雪忽然想起《白雪公主》。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美麗的王後,在懷孕的時候,不小心被針刺傷了手指,血流到烏檀木上,王後說:希望我的孩子,皮膚像窗外的雪一樣白,嘴唇像血一樣紅,頭發就像這檀木一樣烏黑……

人在懷滿愛意的時候,總是遺忘自身所受的傷害。

而在受到傷害的時候,有時也反過來忘記自己其實一直被愛。

她看到別扭任性的少年出現在窗外正對她的位置,拉起了母親的手指,她看到那位漂亮的媽媽緩緩抬頭撩起發絲抿唇微笑。

如果這是一個童話。

有白雪公主和毒蘋果。

卻從一開始就並沒有過惡毒的繼母。

魔鏡是什麼……

安藤雪不知道。但她知道她的心中也隱藏著那樣一麵鏡子。

在脆弱的時候,以為傾盡全力也無法打碎它,但其實……

推開的窗子,飄入少年終於低低問出口的話:“媽媽……”

“嗯?”

“你一直戴著這條項鏈……那個可以打開的環扣中裝著的是什麼呢……”搖曳的帶刺的薔薇花叢中,少年顫抖著終於問出迷惑已久的疑問。

“哎?討厭,你怎麼發現的。”女人捧住紅起來的臉頰,“這個是涼出生時的臍帶。因為傳說一直戴在身邊的話,不論涼走到那裏,媽媽都可以得知涼是不是很安全。討厭啦,這種迷信的事……”眼角帶顆小痣的女人捧住臉頰,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以至於沒有看到兒子瞬間湧出眼眶那滴透明的淚水。

流出的眼淚在陽光下很快被蒸發。

安藤雪知道,那不僅僅是一滴淚水。

伴隨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塊……

卡在白雪公主喉嚨中長達數年的毒蘋果。

現在,有毒的蘋果終於吐出來了。

那麼公主和王子呢……

安藤雪握緊手指,用力微笑,“當然和天下所有童話一樣……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