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清顯回到家裏,撒謊說身上發冷提早從學校回來。母親聞訊後,急忙來到他的房間,硬要他量體溫,正要吵嚷地叫醫生的時候,飯沼進來報告說,本多來電話了。

母親要替清顯去接電話,清顯費了好大勁才沒讓她去。見兒子執意非親自接不可,才把一件羊絨毛毯裹在他的後背。

本多是借用學校教務處的電話打來的。清顯的聲音顯得極不愉快。

“我對他們說今天有點事,提早離校回家的。早晨沒去學校的事,你對我家裏可要保密。感冒?”清顯一邊留心電話室的玻璃窗,一邊壓低嗓門繼續說:“感冒沒什麼大不了的。明天能上學,到時候再告訴你……本來就休息一天,用不著這麼擔心打電話來,簡直是小題大做!”

本多放下電話,自己好心沒得好報,覺得委屈,忿忿氣惱。以前他從來沒有這樣對清顯惱火過。與其說是清顯冷淡不快的語調和目中無人的傲慢態度,不如說是他的聲調裏充滿極不情願地讓朋友知道自己的一個秘密的遺憾更使本多傷心。他從來沒有強行要求清顯告訴個人的秘密。

本多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他開始自我反省:我也真是的,人家就歇一天,幹嘛打電話去表示關心啊?但是,這種迫不及待的關心不僅僅是出於深厚的友誼。他的心頭突然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不祥的感覺,所以在課間急急忙忙穿過一片白雪的校園,跑到教務處借電話。

清顯的座位從早晨起就一直是空的,本多感到一種恐懼,仿佛先前曾經有過的恐懼又出現在眼前。清顯的課桌靠窗,明亮的雪光通過玻璃窗映照在新抹清漆的、傷痕累累的舊桌麵上,課桌如同一具罩著白布的坐棺……

本多回到家裏以後,心情仍然鬱鬱寡歡。這時,飯沼來電話說,清顯對剛才在電話裏的態度表示歉意,今天晚上派車接他過去,不知能否賞光?飯沼沉悶單調的聲音更使本多抑鬱煩惱,他一口回絕:等他能去學校以後,再好好談吧。

清顯聽到飯沼轉達的本多回話後,萬分苦惱,好像真的得病了。當天深夜,他把飯沼叫到房間,說廠一番叫飯沼大驚失色的話:

“這全得怪聰子。說真的,女人會破壞男人之間的友誼。要是沒有聰子一大早任性的要求,也不至於惹怒本多。”

當晚雪停,翌日早晨天空晴朗。清顯不顧家裏人的勸阻,到學校去。他要比本多先到學校,想主動向他打招呼。

但是,睡了一個晚上,卻是如此明媚燦爛的早晨,清顯心底的幸福感又抑製不住地湧上心頭,使他變成另一個人。本多走進教室的時候,清顯向他微笑,本多也若無其事地回以淡淡一笑。清顯本想把昨天早晨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本多,但他立刻改變了主意。

本多含笑回答以後,沒有說話的意思,把書包放進課桌裏,然後挨靠在窗邊,眺望雪霽天晴的景色。一會兒,他看了一眼手表,離上課還有三十多分鍾,接著轉身走出教室。清顯很自然地跟在他後麵。

木結構二層樓的高中部教室旁邊有一個以亭子為中心修建的、幾何形布局的小花壇。花壇外麵是山崖,山崖下麵有一口名叫洗血池的池塘,有小路通到環繞池塘的樹叢裏。清顯心想本多沒去過洗血池。小路上的積雪開始融化,路很不好走。果然本多在亭子前麵停住,拂去椅子上的積雪,坐下來。清顯穿過積雪覆蓋的花壇,走上前去。

“幹嘛跟著我?”本多眯起眼睛看著清顯。

“昨天是我不好。”清顯坦率地道歉。

“算了。是裝病吧?”

“嗯。”

清顯拂去本多身邊的椅子上的積雪,挨著他坐下來。

眯縫起眼睛凝視對方,可以在情感的表麵鍍一層金,有助於立即抹去尷尬的氣氛。站立的時候,透過積雪的樹梢可以望見池塘,一旦坐在亭子上,就看不見了。從校舍的屋簷、亭子的屋頂、所有的樹木,傳來積雪融化滴答落水的聲音。覆蓋著周圍花壇呈現出不規則凹凸形狀的白雪的表麵也已經凍結塌陷,反射著花崗岩粗糙斷麵似的細密的亮光。

本多以為清顯肯定會把心中的什麼秘密告訴自己,但他又不能承認自己是在作這種等待。同時也半是希望最好清顯什麼也別對自己說。他難以承受朋友這種如恩賜般地把秘密告訴自己。於是,本多不由自主地主動開口,繞著彎子說:

“最近這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思考個性這個問題。我認為自己至少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這個學校裏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也願意這麼認為。你也是這樣的吧?”

“那是啊。”

在這個時候,清顯回答的聲音更顯出不情願的無精打采,散發著獨特的幼稚氣息。

“可是,你想一想百年以後,不管我們是否願意,恐怕都要卷進一個時代的思潮,任人觀察。美術史各個時代的不同,就無可辯駁地證明了這一點。當我們生活在一個時代模式裏的時候,誰也無法不通過這個模式認識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