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住持尼講述的是過去唐代一個名叫元曉的人的故事。他為求法,奔走於高山峻嶺,夜宿荒塚之間。夜半醒來,口渴難耐,便伸手從旁邊的洞穴裏捧水喝。他從來沒喝過這麼清涼甘甜的水。喝完又睡去,早晨醒來,曙光映照在昨夜喝水的地方,原來他喝的是積存在骷髏裏的水。元曉頓覺惡心,把喝的水都吐出來。然而,就在這時,他悟到一個真理: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骷髏無異。

“不過,我感興趣的是,這個元曉在悟道之後,是否能夠又喝了骷髏裏的水而發自內心地覺得甘甜清涼呢?純潔也是如此。你不這麼認為嗎?不論女人多麼墮落,純潔的小夥子從她身上照樣可以體會到純潔的愛情。但是,當知道這是一個極其厚顏無恥的女人時,當知道自己純潔的心靈所描繪的隻是一個一廂情願的美好世界時,他還能從這個女人那裏體會到同樣純潔的愛情嗎?如果可能的話,你不認為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嗎?自己的心靈本質和世界的本質如果能夠如此牢固地結合在一起,你不覺得非常好嗎?難道這不就是掌握了解開世界之謎的鑰匙嗎?”

本多明白自己還沒有接觸過女人,清顯也不懂女人,所以他無法反駁本多的奇談怪論,但是這個任性的少年似乎覺得,正因為自己與本多的本質不同,他生來就已經掌握揭示世界秘密的鑰匙。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自信。他覺得自己經常做夢的體質、自命不凡卻又容易惶恐不安的性格、天生的美貌等等,都是深深嵌入自己柔軟肉體裏的一顆寶石,不痛不腫,但為了時而從肉體深處放射出來的明亮的光芒,也許他具有類似病人的矜持。

清顯對月修寺的來曆一無所知,也不感興趣,反而是與月修寺毫無關係的本多去圖書館查找資料,調查清楚。

月修寺建於十八世紀初,作為寺院,不算太老。第一百一十三代東山天皇的女兒為緬懷年輕駕崩的父皇的遺德,篤信清水寺的觀音菩薩,對常住院的老僧講述的惟識論感興趣,逐漸皈依法相的教義,剃發為尼。後離開原先的皇家寺院,另創學問寺,即為現今之月修寺的開山。法相尼姑庵的特色保持至今,但皇家寺院的傳統已在前一代消絕。聰子的大伯母雖有皇家血統,但成為第一代的臣下住持尼……

本多突然單刀直入地質問道:

“鬆枝!你最近是怎麼回事?我說什麼話,你都心不在焉。”

“沒的事。”

清顯猝不及防,隻好含糊其詞地回答。他的那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看著本多。朋友知道自己的傲慢,這沒什麼羞恥的,可怕的是知道自己的苦惱。

他明白,如果現在對本多推心置腹地道出真情,本多就會毫不客氣地闖進他的心裏。而清顯絕不允許任何人這樣做,他恐怕會立刻失去這惟一的朋友。

然而,本多立刻看穿清顯的心事。為了繼續保持他們的朋友關係,必須舍棄粗俗的友情,不應該在剛剛塗好油漆的牆壁上不慎留下自己的手印。必要的時候,甚至對朋友經受臨終的痛苦般的折磨也要視而不見,尤其這是一種隱藏才能變成高雅的特殊的痛苦的時候。

這種時候,清顯的眼睛充滿一種真切的懇求。本多甚至喜歡他的這種目光。這是希望把一切都停泊在曖昧的美麗岸邊的目光……。在這種瀕臨破裂的冷酷狀態裏,當友誼處在一種交易的無情對峙中,清顯才變成懇求者,而本多成為審美的欣賞者。這才是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期望的狀態,是別人稱呼他們兩人的友誼的真正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