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2 / 3)

董丹說他喜歡。他把它撕開,津津有味地嚼著。他不敢跟陳洋說,肉幹已經放太久了,其中幾塊已經長了淡淡的綠黴。

“李紅小姐回來了嗎?”

“她母親病得很重。”老家夥說,接著他笑了起來。“不過我知道她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想回來。”

董丹不出聲音。

“她現在還在等,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如果我在這次訴訟中纖毫未損,她母親的病就會好了,然後她就會回到我身邊。如果情況相反,她就會說,對不起,我的母親病得太重了,我必須陪著她,或者等她康複,或者等到她死。也許她會這麼說,嘿,離開你又不是我的錯,我並不知道你漏稅。至於我到底犯法沒有,她是不在乎的。她隻在乎我是不是會被逮住,還有我會為這事付出什麼代價。不過一個人也挺好。”他聳聳肩道,流露出一個非常寂寞的人才會有的笑容。

等屋子裏的員工都睡了,熄了燈,他們開始將畫打包。每當董丹不小心讓畫紙發出了聲響,或是搬東西時撞到了家具,或者說話聲音不夠輕,陳大師就會用食指按住嘴唇,發出嚴厲的“噓……”。董丹比著手勢地辯解:屋裏其他人早就睡死了,老藝術家立刻閉緊眼睛,立起兩隻手指架在耳朵上,意思是,他們雖然在睡覺,可是耳朵仍像天線一樣伸得直直的。等他們把畫全都裝上車,已經是清晨兩點。他們出發了,不久轉進一條沒有路燈的道路,往陳洋那個老朋友的別墅開去。

開進了那座山坡上的度假地,天色已微露曙光。約莫又一個鍾頭,他們才在散落的住宅區找到那座房舍。董丹開始卸貨時,村裏的公雞已經啼叫了。大師的心情好轉了不少,走進廚房開始找吃的。出來的時候,他一身都是灰塵,手裏頭握著一隻布滿灰垢的東西。

“廚房裏有隻熏鴨!”他高聲喊著,快樂得像個孩子。“那兒一定能找到酒。”

“李紅說你不能喝酒。”董丹道。

“狗屁。這是隻鴨,對吧?看起來像是。把它洗一洗,願它沒哈掉。它給掛在屋頂上,所以才沒讓老鼠給吃了。”

董丹本來正在把畫放進一座衣櫥,這時隻好停下工作,去洗那隻看起來像是鴨子的東西。老藝術家在一旁看著他把灰拍掉,將鴨子放在水槽裏衝洗。他跟進跟出就像個孩子,不停地問著這肉會不會太幹,要煮多長時間。對他大部分的問題,董丹都沒有作答。

早上八點,大師說他想回他自己的別墅了。一夜沒睡,董丹開車的時候,整個人昏昏沉沉的,老家夥則在後座打盹兒。到了陳洋別墅的大門口,大師的司機冷眼瞪著董丹,把老先生半扶半抱地弄下了車。秘書跑出來迎接他們,立刻就猜出昨晚這兩人跑去幹了什麼。

陳洋直接就上床睡覺了。董丹雖然筋疲力盡,可是睡不著。他走到廚房,急需要一杯熱茶。那個秘書跟在他身後,像是急需要找人聊天。當董丹問他有什麼事,秘書隻是輕笑著說沒事。那他又為什麼要跟出跟進?這是因為他必須這麼做。董丹用玩笑的口氣問對方,是不是怕他從廚房偷味精或者香腸?這個嘛,他跟蹤的不隻是董丹,他得監視每一個來拜訪大師的人,所以請不要介意。每一個訪客嗎?是的,沒有人例外。這不是針對董丹,他隻是在做份內的工作。董丹以為他的工作是接電話和處理文件。沒錯。但是現在,他除了那些還被指派了另一項工作。被誰指派?這個嘛……李紅小姐不相信任何人,除了我們這些在這兒工作多年的人。李紅小姐是這樣告訴他的?她確實是這麼說的。所以他現在是在執行李紅小姐的吩咐。如果董丹覺得被冒犯了,他覺得很抱歉。

茶壺嘴開始鳴笛。董丹盯著它,隨它去叫,心想李紅把他和屋裏的員工全卷進了一場彼此監控的間諜遊戲。好一個詭計多端的女人,在她美麗皮膚下蜿蜒的淡藍色血管裏,流的竟是這樣的冷血。

過了午飯時間老藝術家才起床,把董丹叫進了他的畫室。一講門,他就把門給鎖上,麵露驚惶,他指了指他抱在手上的空字紙簍。

“你看,全不見了。我所有的草稿。”

“那上麵不就是幾個點幾道杠?”

“可我畫畫也就是畫些點兒啊杠兒啊。”

他的恐懼正在加劇。在他厚重的眼皮之下,那雙太清澈的眼珠子瞪得又圓又大。

董丹覺得他很可憐。老家夥現在已經有嚴重的妄想偏執。

“每天我都得提防這些小偷。就在我自己家裏,一邊是偷,一邊是守,兩邊天天都在智鬥。兩邊都變得越來越鬼,不過他們總是比我快一步,想出更多偷雞摸狗的伎倆。”

他無助地注視著董丹。現在他把自己完全交在董丹的手裏了。他等待董丹替他拿個主意,任何主意都好。董丹想給他忠告,別這樣相信他,把所有信任擱在一個人身上是不對的。可也不能完全不信任別人。然而,他知道對這個六十五歲的老孩子來講,這個觀念太複雜了。

“你能想象嗎?我一睡著,他們就在我身邊躡手躡腳地行動。”老頭兒說,“隔壁房裏的字紙簍我也看了,全部空了。他們把東西偷走了。他們把那些草稿鋪平,把扯破的地方修補好,再偷了我的圖章去蓋,證明了那是我的真跡。哪天等我死了,他們就會賣給畫廊。”

董丹說那些東西可能被倒進了公用的大垃圾箱。

“那你快到街上去翻翻看,看看那些大垃圾箱裏有沒有。”陳大師道,“他們一個禮拜隻來收兩次垃圾,你去街角就會看到兩個大藍桶,仔細檢查一下,看看畫稿還在不在裏麵。”

大垃圾箱裏什麼都沒有。也許垃圾公司提早一天來清理過了。可是老藝術家不這麼認為。

“一定是他們把東西藏起來了,等著以後出售。任何人看到那運筆,都會知道是我的作品。等我死了以後,他們都會願意出高價買走。這些人都在等我死。”

老藝術家現在成了一個很難相處的人。有些時候,他會把他身邊的人支使得團團轉,令人發狂。他讓董丹恨不得當下就殺了他,即便他也明白在陳洋的內心,他隻是個任何人都可以傷害的小孩。

整個晚上,陳洋就不停地在他的畫室裏來回踱步。他時不時被一種恐懼嚇得發抖,會突然停下腳步。“你等著看吧,我死了以後,就會有人開始研究我那些廢棄的草稿,看出我是怎麼運筆的。他們也會看到,我完成一幅畫之前,會有多少次失敗的嚐試,他們一定想知道我的畫都是怎麼構思的,又為什麼沒法完成,想看看一幅真正的藝術品得經過多少次的流產才能誕生。我真的無法忍受,我恨透了。我隻允許我的作品在完整成熟的時候才公開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