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馬上搖頭,笑眯眯地:“猜不著。”
每次跟她玩猜字或謎語,她總是這樣立刻投降:她的小腦袋才不去費那個事。
“那道菜是用一千個螃蟹爪尖的肉做的。”董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一千個!想想看,光是破碎每個爪子,把裏麵的肉摳出來得費多大工夫!就是那些螃蟹的手指頭尖兒啊!”
他等著她繼續追問:那得宰多少隻螃蟹才湊齊這麼多蟹爪!可她沒做聲,默默地消化這條驚人的信息。
“那蟹爪肉又嫩又滑,筷子一挑,還沒擱嘴裏,就滑下去了。”
他讓水朝他頭上淋,好把洗發精泡沫衝幹淨:“每回他們要是在邀請函上印菜單就好了。再有‘千蟹指’這道菜,我就帶你混進去嚐嚐。為它你冒一回險,值了!”
排水管開始發出打嗝似的怪響,咕嚕咕嚕的聲音來自管線深處,就像是從巨大而無形的器官裏發出的,橡皮水管也跟著發顫。小梅連忙伸長胳臂把水龍頭關上,以免蒸汽冒出把董丹給燙熟了。她站在椅子上就是這個原因,這樣才能隨時控製出水。
“那肉擱到嘴裏,真他媽絕了。就像把一千條‘迷你’型雞腿的味道全熬在那一口裏,簡直美得讓人受不了,鮮得都有點惡心了。什麼東西也趕不上蟹爪嫩,在嘴裏就像……就像……”他極力想要描述那口感,那種吃在嘴裏與舌頭、口腔接觸的細致,咽下去在食道間經過時那種滑滋滋的感覺,五髒六腑都為之稱奇。但他沒有那麼多詞彙。把他兩口子受的教育加一塊兒,連給父母寫封像樣的信都不夠,得要請教字典才行。
突然樓下廠房的機器開動了。燈泡上結滿塵垢的蜘蛛網被噪音震得抖顫不已。廠房樓上原本被隔成二十間辦公室,中間一條走廊,現在這裏住了二十戶人家,都是下崗職工。廠裏不定期接到客戶訂單,機器也就不定時開動。樓頂的住戶們如果抱怨噪音太大,廠裏便說,他們該感謝噪音,不然房租會這麼便宜?還暗示住戶們,住在車間樓固然不理想,但幾乎是白住:房租低不算,還可以偷電燒飯、偷水洗澡,廠裏檢驗不合格的肉質品也低價賣給他們。公共廁所的距離需要遠足,但偷來的水能讓他們解決緊急跑廁所的麻煩:打開下水道一蹲,事後再一衝就完事。水真是好東西,幾秒鍾內就把汙穢和潔淨分隔開來。
一位女鄰居隔著塑料簾子大聲叫著:怎麼洗個沒完了?一根一根地在洗頭發?董丹笑著大聲回答:長了十二根腳指頭,得一根一根搓!
小梅趕緊用幹毛巾給他擦身子,一雙手利落又不失溫柔。她做事總是這麼簡潔有效,勁都使在要點上。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在老家村子裏的農地幹活,掙的工資是按一個大男人的份兒計算。董丹朝鄰居賠不是,解釋他實在是因為中午有個重要會議,他得趕時間。那女人便說等他和小梅忙完了,她再回來洗青菜。鄰居們大致知道董丹混上了工作,但沒人搞得清他在哪兒上班,都挺羨慕他那“班”得打領帶、穿皮鞋去上。
赴宴前董丹總要好好地來一番梳洗。他一共有兩件正式襯衫,一件白一件藍,所以就替換著穿。一年多前,他拿到印好的記者名片當天,便向鄰居們借了一百塊,跑到一家舊貨店,花了五塊錢買了副寬邊平光眼鏡,又花了二十塊買了個麥克風,接在一台基本報廢的錄音機上。剩下的七十五塊,他用來買了一個照相機遺體,反正用不著往裏頭填裝膠卷。就那樣,他改頭換麵,成了個專業赴宴者。他學會了事先研究報紙上的新聞,發現哪裏在舉行會議。第一次是一個新研發的科技產品拍賣會。拍賣公司發出了一百多張帖子給媒體,會後備有十六道菜的大酒席。和董丹同桌的是一群“特邀嘉賓”。等到大夥喝得酒酣耳熱,話匣子一開,他才發現這一群所謂的“特邀嘉賓”都是被雇來假裝競拍的。他們坐在場子裏,舉牌子自相殘殺地喊價,就是要炒熱氣氛,哄抬價格。
酒宴尾聲時,一個大水晶盤端了上來。董丹搞清楚了,盤子裏帶粗殼的玩意兒叫做生蠔。服務員告訴大家,生蠔們一小時前還是一架飛機上的“乘客”,從一個海港飛過來。那群“特邀嘉賓”正鬧著不可開交,談論著他們今天的表演。拍賣的是一種新式減肥器械,一開始的底價是從五萬塊起拍,接著他們像瘋了似的喊價,終於把價格抬上了一百萬。最後的買家其實就是賣方自己,他導演了這整場鬧劇就是想要為這個產品炒點新聞。現在所有的媒體都會宣揚這個產品有多麼熱門,所以最後以超過底價二十倍的價錢賣出。董丹一邊聽戲似的聽他們的故事,一邊和生蠔較勁,卻怎麼也沒法把那灰撲撲、滑溜溜、帶著可疑汁液的蠔肉給挖出來。好不容易成功了,他深吸一口氣才把那玩意兒送進嘴裏。這東西看著跟吐出來的穢物似的,味道倒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