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酒備,三人坐定。無聲見此俗氣,甚是麻煩,無奈勉強持杯,然亦隻是低頭默默。畢純來道:“水姐為何今日悶悶不樂?想是不耐煩小弟在此,小弟先別去了。”元虛道:“老先又來不在行了,這正是水姐的多情,這叫做‘盡在低頭不語中。’既是水姐不樂,待我動起樂來。”因向壁上取下紫簫在手,道:“水姐向高音律,學生班門弄斧,休得見笑。”因將那蕭橫捏而吹。湯保在旁笑道:“相公橫了。”元虛方知錯認了笛,也笑道:“怪道沒處下手。”因複直吹,可煞作怪,再也吹不響。畢純來笑道:“為甚用了這一把氣力,竟像吹火筒一般不響一響?難道又是甚‘盡在低頭不語中’不成?”元虛道:“老先你不知音律之妙,這就叫做簫管兩頭空,吹響一半功,如何性急得來?慢慢地自能作響。”因複用盡幹生之力,掙了半日,方才吹響。吹了一回,畢純來道:“吾兄妙音是哪裏傳來的,喚甚牌兒名,這等好聽?真乃響遏行雲,廣陵絕調。”元虛道:“學生幼時從一業師,乃是蘇州人,吹彈得好,傳授學生。這一調叫做‘鬧五更’,是諸曲調中第一個大牌兒名。”說得無聲忍笑不住。元虛道:“如何?隻這一吹,吹得水姐快活了。”
畢純來道:“少刻吾兄在陽台之上,想水姐還快活哩。今酒已酩酊,天色將暮,小弟先別,省得擔擱吾兄好事。”元虛道:“天色還早,何妨再飲幾杯?”無聲道:“二位尊居都在城中,此去歸路甚遠,倒請趁早回府。此地有興,不妨再來。若欲枕席之歡,妾已對天立誓,決不為此。倘以威勢相逼,身有利刃,唯死而已。伏望存君子之心,是妾之幸。”無虛見說,笑道:“水姐是何言也?誰不知你與秋遴情好。他是布政之子,我也是吏部之兒,有甚不如?他枕席得,我偏枕席不得?何厚於他而薄於我?這是明明欺我之談。你將這死來嚇我,我就怕了不成?”畢純來道:“水姐雖然不是,夏兄也不須動惱。自古事寬則圓,或是水姐怪兄來意倉卒不虞,亦末可知,”無聲道:“人各有誌,芒得相強。二位請便,賤妾失陪。”說罷,起身入內。
畢純來意欲上前勸諭,早見門已閉上,氣得個夏元虛一腔高興如冰投炭,不覺大怒起來,嚷道:“莫說別處,就這杭城妓女,我夏公於也不知嫖過多少,從不曾見這小娼敢如此放肆。你這娼根是幾品大的,這般做作?”
正在發話,隻見鴇母走來請罪道:“二位相公老爺不必動惱,千不是萬不是,是我家這小娼不是。因老身從幼嬌養慣了她的性子,所以不識世務,連老身也壓她不下。乞相公們寬恕她。”元虛道:“放狗屁,既是這等嬌養,就該王孫公子一夫一婦的去了,還要開這門戶怎的?難道你這下賤娼家,倒比我公子爺高貴些麼?隻說得一聲失陪,竟跑了入去,這等可惡。明日我先叫些小廝打得你一個雪片,再到當官去處置你的罪,才見我夏公子手段。”鴇母道,“這小娼因與陳公子交好,兩個立誓,一個要娶,一個要嫁,竟害了失心瘋,所以這等。畢老爺還是要你做做勸善大師,凡百看老身薄麵。”
畢純來道:“你女兒忒沒規矩,如何教夏相公不要著惱。就依你說,也該柔聲下氣,委婉回複,怎便像魯男子閉門不納光最?他公子生性難道受得此氣?況門戶人家來的都是主顧,那裏守得這貞節二宇的?依我之見,落得賺些銀子。陳秋遴他一個布政的兒子,怕沒有鄉紳大老千金小姐為配,來娶你們門戶人家的女子為妻?況他還有父母在堂,也由不得自己主張哩。等待得人老花殘,那時悔之晚矣。你者人家還不自放出個主意來,倒說嬌養慣了。”隻這一席話說得鴇母啞口無言,低頭歎氣。元虛道:“他明明把陳秋遴壓我,欺我。陳秋遴娶得,難道我夏元虛就娶不得了?身價銀兩,一千五百也是看得見的。”一說,一頭向畢純來丟個眼色。畢純來早會意,便將鴇母衣襟一扯,招她去外麵打話。正是:
要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
翠被機緣淺,催教跨彩鸞。
隻因這一打話,有分教;半載夫妻分散,十年父女重園。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明白。
評雲:
讀此書者,無賢無愚,莫不謂下回妓館飛仙,是為青樓人吐氣。吾則謂下回之吐氣顯而廓,猶未若此回之吐氣隱約而有致。蓋迎新送舊,盡解誚罵門戶中人之無情,乃我不知其反躬內考,畢竟自居何等也。我想晨起披衣,旦旦信誓,猶未絕口,真若唯此間樂者。餓而出門遇美,旋又神魂俱撮,以病繼之。夫天下多美婦人,而我之神魂不能兩用,豐於彼,必嗇於此,然則陳秋遴者,曾何異眼角傳情即轉眼不複相識之妓乎?此作者微意。而入下無聲閉門拒客,株守待兔,不啻不肯二色之義烈漢,正所以與上形擊者,固自易見。至其寫夏、畢兩人,與前蘇、王、陳一樣謾諧打諢,而雅俗迥殊。是其筆妙,尤有兼畫比風雲漢兩圖之絕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