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務之餘還要擠出時間來做研究,春海並不覺得辛苦。以前愛妻去世之後把精力投入到改曆事業中來填補內心空虛的心境已經一去不複返。
不過,えん這位“內助”有點超出春海的想象。那是在京都發生的事。有一天,春海和暗齋商量完事情回家,發現庭院內的桃樹突然不見了,於是就問えん。
「砍掉了。」
えん理所當然般說道。在家人的幫助下,她甚至還親自揮了幾斧,把樹給除掉了。
桃樹結出果子的話,偷盜的人絡繹不絕。樹枝如果伸入鄰居家,鄰居就會抱怨。開花時,也有人來把花連樹枝一起折走。這棵桃樹在周圍一帶相當出名,相應的,麻煩也同樣之多。
「瑣碎的小事會讓夫君分心,這個家中不需要這種阻撓夫君提升技藝的源頭。」
えん笑得很燦爛。而她的決斷也受到了鄰居們的稱讚。
「不愧是武家女兒,和一般姑娘不一樣。」
從此以後鄰居對她另眼相看。附近的夫人和少女子有什麼事情或者煩惱都來找えん商量,颯爽果斷的えん也是應付自如。當然她也沒有忽略春海。
「還有八年哦,夫君。」
給春海上茶的時候,她如此說道。春海根本就不敢懈怠。
另外,心靈的充實在改曆事業以外也得到了如實反映。
延寶五年,十一月。禦城碁中,春海把和道策的差距追到了五目。如果對手是其他人倒也沒什麼,但對麵就任碁方的道策能有如此戰績,所以春海得到了將軍和幕閣的一致讚揚。
「保井棋招精妙。」
能跟得上圍棋革命兒道策的節奏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翌年十一月,同樣在禦城碁中,戰況更加激烈,差距僅僅隻有三目。
「保井會贏嗎。」
對戰過程中,觀戰者不止一次這樣議論。而分出勝負的那一刻,
「雙方都很精彩。」
將軍家綱竟然對春海和道策做出了評論。幕閣成員也沒有料到。將軍對棋士發話可是例外中的例外。
「請看這棋譜,算哲大人。」
結束後,道策興奮地說道。
「如此完美的棋招,為什麼你還要選擇星辰呢?為什麼不專心投入到圍棋中,反而要把才能浪費在曆法上?」
「我的生命是星辰給的。」
春海溫和而又堅決地說道。
道策咬著嘴唇,久久佇立,看上去非常寂寞。瘦削的肩膀滲透出天才特有的孤獨。另外還有一個人經常會露出完全相同的表情,那就是關孝和。春海拿到他的授時曆研究資料之後,時常去見拜訪他,兩人已經成為了好友。對於春海背負的課題,關孝和傾力相助。春海在獲取關孝和靈感的同時,也感受到了他的孤獨。改曆事業中關孝和完全沒有走出幕後的機會,但他依然如此積極地協助春海,可見平時的關孝和根本沒有理解者。
(關先生笑了。)
看到那道病題,關孝和對春海不知有多麼期待。他多麼想找到一個與自己不相伯仲的對手,或者更勝過自己也沒關係,在鑽研的道路上一起前進。雖然關孝和沒有說,但春海能夠感受到他的強烈願望。
春海也衷心希望和他們一起走下去,但他對關孝和,對道策,說得卻是這樣一番話:
「收弟子吧,很多很多弟子。如果你成為了星辰,身負才華的人就能清晰地找到你的位置,其中也有超越你的可能。」
這是春海另一個衷心的希望,也是對於道策和關孝和的最大期待。畢竟春海一路追趕關孝和的腳步至今,感受非常深刻。他甚至比他們本人更強烈的感覺到,收弟子就是他們的天命。“算學”主張給無知的人學習算術的機會,春海相信,關孝和之所以能夠有這種思想,也是因為天命。
可是道策反而顯得更加寂寞,也許他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春海溫柔說道:
「我還沒有死心呢。」
「……什麼?」
「初手天元。」
道策的眼中立刻光芒閃爍。
「總有一天要把它從你手中奪回來,道策。」
他終於露出了微笑。
「我不會輸的。」
之後,道策收了許多弟子,其中一人成為了第五代本因坊,乃至名人,也就是就任碁方。其他弟子也才華出眾,比如井上家的第四代繼承人。他們在道策的指導下,棋藝突飛猛進。
而另一條龍也如春海所期待的那樣,培養了眾多弟子。其中兩人在牛込關孝和宅被引見給春海。
「我是建部賢明。」
十五歲的少年凜然相告。
「我是建部賢弘。」
十三歲的少年氣勢不輸給哥哥。
春海坐在來人前麵,高興得一時說不出話來,視線變得模糊。兩人都是建部昌明的侄子,春海從兩位少年身上似乎看到了建部昌明的身影,差點哭出來。
「我打算讓他們把我的術理全部學去。」
關孝和說得輕描淡寫,就好像這事隻是小菜一碟。
「將來把重要算術整理成書就交給他們了。出版果然還是不符合我的性格。」
既然能讓關孝和說這話,建部兄弟的才華自然毋庸置疑。
麵對緊張到可憐的建部兄弟,春海微笑著說道:
「有這樣的老師,可真不輕鬆啊。」
賢明與賢弘差點點頭,然後慌忙搖頭。
「晚生誓將努力學習。」
哥哥響亮地說道。事實上,後來兄弟倆成長起來,與關孝和一起出版優秀的算術書,然後超越了老師,創造出了新的數理。其門派被稱作“關流”,建部兄弟是代表人物。此時的春海隻是一個勁地忍住快要噴出的淚水,笑著說道:
「努力吧,努力吧。」
六
不久之後,春海自身的努力結出了果實。
『天文分野之圖』。
延寶五年冬到七年夏,在江戶和京都出版的“日本分野”受到了全國規模的關注。
以精密的測量和運行軌跡的計算為依據的星圖上,星辰與全國各地一一對應,隻要看星辰的位置和蝕況,各地的“吉凶”便是一目了然。這本書是春海全部技藝和神道修養的結晶,江戶的天文家、京都的陰陽師、各地的佛僧都對此讚歎不已。以書卷裝訂為生的經師把春海的圖視作一種美,把它用在完全不相關的書本封麵上。因此,“天文圖”在不懂天文曆法和數理的人群中也一下子流行起來。
春海也從暗齋那裏得到一件意料之外的成果,非常驚愕。那竟然是美人畫。背景和衣物花紋以“天文圖”為主旨,而且畫中婀娜多姿的女主角正在看的書正是『天文分野之圖』。
不過春海也無法把美人畫掛在家中,不然えん有他好看的。於是他就帶到麻布的礒村塾,送給了村瀨。偶爾回江戶的關孝和也見到了這幅畫。
延寶六年甲府宰相德川綱重去世後,關孝和成為其子綱豐的勘定吟味役。在禦城內供職的春海如果去他府邸拜訪的話,難免會引起猜疑,所以自然而然地在礒村塾碰麵的機會就多了起來。當時三個老大不小的男人把春海帶去的魚烤了,一邊吃一邊以確認春海的事業成果為借口,一臉嚴肅地圍著美人畫談笑風生,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
【勘定吟味役:相當於財政監察官。】
「從畫的構圖可以看到算術之美。」
關孝和撥打起算盤,計算空白部分和女子麵積、女子身高和臂長的比例。
「即使是“解答先生”,在女人麵前也無法一瞥即解啊。」
村瀨打趣道。
「這種情況下,解答的過程才是幸福。」
聽到關孝和平淡的回答,村瀨和春海笑得像傻子一樣。
自把研究資料托付給春海以來,關孝和對改曆事業從不過問。
在江戶時,春海時常找村瀨和關孝和下棋。兩人希望春海指導棋藝隻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可以以碁會的名義把安藤叫來。這也是春海在十多年之後實現了對安藤的承諾。安藤馬上就為關孝和的才華所傾倒,隻恨自己身為藩士無法拜他為師。
在這種算術家之間的交流中,關孝和從不率先提起改曆事業。
「與天的距離又進了一步啊。」
當春海有什麼進展時,他隻是像這樣直截了當地稱讚而已。另外,數理算術方麵的話題一年比一年犀利,以至於春海對他幾乎有種崇敬感。關於改曆事業,他從不催促春海,而是以共享鑽研成果的方式來默默支持春海,雖然得不到任何回報。對春海堅信不疑,就是這個天才的一貫態度。
另外,春海還把『天文分野之圖』獻給了伊藤火化的寺院和伊藤的後人。
「終於完成了,伊藤大人。」
伊藤病逝八年後,春海終於實現了他的心願。
而且,同一年,春海又出版了一本萬眾矚目的書籍。
『日本長曆』。
他把改曆事業剛起步時暗齋所提議的“曆注考證”,真正追溯到了神話時代。初稿在“創造分野”的過程中、延寶五年就已完成,春海把書籍精煉至今才推向世間。
通過『天文分野之圖』和『日本長曆』的刊行,春海超越了中國的占卜概念。人麼一致認為,他獨自奠定了全新的、日本獨有的國家占卜術基礎。
安藤與會津的島田對春海肅然起敬,稱這部作品為
「千秋偉業。」
暗齋和神道界翹楚吉川惟足讚揚春海是
「可與安倍晴明匹敵的學士。」
「陰陽術中的鬼神咒術算什麼,天文曆法和神話時代的奧義才是這個國家秘儀的根幹。」
說這話的暗齋猛烈拍打春海的肩膀與後背,非常高興。
比暗齋可能更高興的是水戶光國。他粗壯的兩手分別握著『天文分野之圖』和『日本長曆』,
「呣。」
發出可怕的沉吟,身體劇烈顫抖,額頭上青筋爆起。春海以為這次真的要被那岩石般的拳頭打死,心驚膽戰。
「你到底想在曆史上留名幾次才肯罷休?」
「……大人過獎了……」
「什麼過獎,這是客觀的評價。」
尊敬的眼神中隱含著殺意,光國以幾乎不可能的方式瞪著春海。
「既然做到這個份上,改曆事業你還沒死心吧。」
「是的。」
春海斷言道。分野的開創和曆注的考證,目的並不僅僅是檢驗授時曆。此時的春海堅信,從中國傳來的人間至寶般的曆術中脫離出來,創造日本獨自的術理,這才是改曆事業的唯一突破口。
「有餘在,水戶和會津都會協助你。想要的東西都給你,盡管說吧。」
光國探出身子說道,仿佛是一個催促大人快點把東西給他看的小孩。春海猶豫了下,然後馬上下定決心。
「有一件東西,在下無法取得。那原本是洋書,題為『天經或問』。」
聽到這個,就連光國也陷入了沉默。
「呣。」
他發出虎嘯般的沉吟。
『天經或問』是中國一位名叫遊子六的人的譯作,對西洋天文學有詳細描述,非常有名。不過日本全國正在施行禁教令,嚴厲打壓天主教,所以被視作是洋書的書籍基本都是禁書,唯一能逃過禁令的就是漢書或漢譯版。另外書中不能出現天主教教義,能閱讀的人也隻是一小部分。
不過,『天經或問』雖不是天主教的教義書,但天文與宗教聯係緊密,無法斷定其中沒有天主教的相關記述。如果被認為是違背禁教令,春海的人生就將終結。
「你知道有多危險嗎?」
光國問道。
「不賭上人生就無法觸摸到天。」
春海毫不猶豫地回答。如今隻需要耗費時間的研究階段已經結束,接下來需要從一個嶄新的角度進行驗證。而春海也終於察覺到了需要驗證什麼。為了得到更深的理解和證據,中國和日本之外的第三視點是必須的。
猛虎忽地露出笑容。那樣子無比恐怖,也無比可靠。
「不用擔心。不管發生什麼,你的家人都可安然無恙。即使對方是將軍,餘也能保住你。」
光國遵守他的承諾。翌年年初,一本閱讀起來沒有任何問題、完全沒有破損和汙跡的『天經或問』幾乎以秘密文書的形式送入江戶會津藩邸,交到春海手中。而且光國還附上了一張南蠻人製作的地圖,也不知他是如何得到的。由此可見,光國對學問的熱愛並不僅僅是興趣,還影響了藩政。
『坤輿萬國全圖』。
一位名叫Matteo
Ricci的基督教傳教士為布教而前往中國,在教授天文學的同時,製作了這張世界地圖。春海第一次看時被驚呆了,不知道日本在哪個地方。然後終於找到日本時,又被那小石子般的國土嚇了一跳。在京都看地圖時,えん也在春海身後。
「這就是日本?」
她難以置信地問道。不過春海馬上就明白,這是事實。通過對星象的觀察,他早就知道地球是一個巨大的球體。所以看到球體上未與大陸接壤的列島就是日本,並不難接受。
「這個世界如此巨大。不是我們太小,是世界太大了。」
春海向えん解釋。
「還有六年哦。」
えん突然開始擔心起來,沒想到丈夫的研究對象竟然如此巨大。不過,看著地圖的春海露出強有力的笑容,對她說道:
「必至。」
既然光國給了他這麼大的幫助,他相信自己將會實現飛躍。望著春海的えん也不再懷疑,露出開心的微笑。
「嗯。」
事實上,加上春海至今為止積累起來的知識與技術,配合西洋視點,春海的見解得到了飛躍般的提升。但在那期間,參與改曆事業的人接連離開了人世。
延寶八年,夏。島田貞繼病逝。
安藤在給春海的信中寫道,臨死之前島田還在測量研究,為改曆事業留下了許多重要資料。對於安藤來說,島田是無可替代的算術老師。
島田“未能完成主君遺願”的遺憾,安藤對“實現改曆”的願望,沉甸甸地降落到春海肩膀。春海牢牢將這些接住,告訴安藤還差一步就能成功,並許下諾言。
一個多月之後的五月。
年紀輕輕的將軍家綱四十歲驟然病逝。幕閣都以為他隻是患上了輕度感冒,而且家綱盡管病弱,去世之前身體一直健康。沒有指定繼承人,將軍的去世給禦城帶來了緊迫感。在如何處理方麵,大老酒井沒有立刻回答老中們的質問,隻是怔怔地盯著虛空。也許他心中正在考慮立誰為五代將軍候補。
然而,馬上就發生了政變。
老中堀田“築前守”正俊以電光火石之勢擁立家綱異母弟綱吉為將軍。沒有人料到,堀田會采取如此強硬的手段左右政權。堀田已經去世的父親以前是家光的側近,春日局遺留領地的繼承人,家世門第確實足夠顯赫,而且四十六歲的他也正值壯年,但畢竟隻是老中之中的末席,擅自擁立德川家一員的行為簡直近似謀反。
不可思議的是,大老酒井竟然無動於衷,淡淡地看著堀田以猛烈的速度奪取權力。對於自身的地位危機,酒井表現出難以置信的漠不關心,令保持中立的幕閣啞口無言。
就這樣,家綱去世後僅僅三個月的延寶八年八月,綱吉受封為五代將軍,君臨德川幕府。
城中權力構圖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地位逆轉降臨到從末端武士到大奧女眷的每一個人身上,宛如枯榮盛衰的範本。
十二月,酒井的大老之位被罷免。翌年,堀田正俊就任大老。酒井接受了這個不公平的人事調動,態度之淡薄令當上將軍的綱吉感到羞愧。同年二月,酒井把家督傳給兒子,退出公務,開始隱居。
緊接著,因公務來到江戶的春海時隔多年之後再次被酒井喚去下棋。
地點是下馬所前的酒井宅邸。春海回想了下,發現雖然在城內下過棋,到酒井宅邸還是第一次。盡管被揶揄為“下馬將軍”,酒井家中卻與豪奢完全不沾邊,非常樸素。
說實話春海並不知道酒井這次找他的理由。以前推行改曆時,酒井找春海下指導棋是出於保科正之的意圖,失敗之後就完全斷開了聯係。此外,政變中失勢的酒井也不可能找事業失敗的春海分享悔恨,他根本沒有那種感性。
酒井如以往那樣淡淡地下棋,棋招平和而沉穩,無法想象他正處於能夠左右幕府未來的政變的中心。求勝的欲望、憤怒、悲傷,甚至連在下棋過程尋找快樂的意思都沒有,不過這也是他的性格。
「你好像還在研究天理啊。」
下棋時酒井忽然問道。
「是的……」
春海依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好簡短附和一聲。因為擔心酒井會說改曆事業是徒勞,他有些緊張。
然而酒井卻擊掌喚來仆人。
「把那個拿來。」
一件東西被搬到房間裏。
春海馬上想到那是什麼。二十二歲被命令帶在身邊,三十七歲又被回收上去,那熟悉的兩把刀。如今春海四十一歲,兩把刀再次回到春海身旁。
「是你的東西。」
酒井機械質的聲音令人不知如何作答。
「……可是……」
「原本是保科公讓我準備的。不用擔心會扣除俸祿,我買下了。」
說完他又喚人過來。這次放在刀旁邊的是一隻沉重的袋子。從聲響可以判斷出是金子,而且數額可觀。
「改曆事業需要錢的地方很多吧,拿去用。」
「這……這是為何,酒井大人……」
春海疑惑不解,以至於忘記了道謝。
「嗯。」
酒井也沒有正麵回答他,歪頭看向棋盤,把棋子放在上麵。不過春海似乎聽到了棋子在輕輕的說,“這下可以安心了。”在禦城中日理萬機,為幕府安泰竭盡全力的酒井,自出生以來第一次鬆了口氣。
「金錢隨便用好了。不過改曆事業成功時,把刀佩戴上。那是保科公的心願。」
以武家之手創造文化,以此來視線幕府與朝廷的安泰。這的確是保科正之的心願。
至於酒井自身對此是否關心,春海並不清楚。他隻是覺得,兩把刀和金子也就是酒井“整理身邊事務”的一環。
如今,與正之一起在將軍家綱的治世之下為泰平盛世盡力的男人結束了他的工作。春海心想,也許自己是正之和酒井的繼承人也說不定。他鄭重地跪下來。
「多謝大人賞賜,在下收下了。」
酒井看著自己下的棋子,然後又看向庭院。樹木對麵可以看到江戶城。
「巨大的城啊。」
他不可思議般說道。對於背負著如此巨大的江戶城、為公務鞠躬盡瘁至今的酒井來說,“巨大”隻是實際感受,而不是對自己辛勤工作的誇耀。
「是的,酒井大人。」
春海輕輕附和,兩人默默地看著江戶城。
天守閣消失之後,新時代的天空在那裏展開。
「竟然如此巨大。」
酒井說道。
三個月後,五月十九日,酒井逝世,享年五十七歲。
七
將軍綱吉的反應非常窘迫。當聽到酒井的訃告後,綱吉懷疑酒井是切腹自殺,畏懼至極,甚至說要掘開酒井的墳墓。他罷免了酒井,卻又怕酒井以死進諫,怕其他幕閣效仿。
將軍的言行傳到部下耳中,也傳到春海耳中。而且那並不是無根據的傳聞,作為確鑿無疑的事實,消息當天就傳遍了禦城。
此事本身就不尋常。綱吉未經過正當程序繼承將軍之位的醜態暴露無遺。擁立綱吉的堀田也沒想到綱吉會如此狼狽。
「酒井乃是病逝。」
老中們一齊安慰綱吉,不過他們預感到綱吉將是一個昏庸的將軍。
即使如此,也隻能為這樣的將軍效力。這是葬送戰國時代,抵達泰平之世的德川幕府的使命,同時也是擁立綱吉的堀田一族、堀田的親戚稻葉一族,以及其他所有支持政變的人唯一一條路。
酒井失勢後,對於春海個人而言事態開始向有利的一方傾斜。
繼承保科正之讓春海負責改曆事業遺誌的稻葉正則,還有稻葉之子、正之女婿稻葉正通比以前更受重用。
此外綱吉也尊崇保科正之為“理想的君主”,拚命模仿他的仁政。
所以必然的,綱吉對改曆事業和春海提出的“天文方”構想很感興趣,通過稻葉父子向春海傳達了這一信息。不過春海並沒有立刻上表請求改曆,因為研究和驗證還沒有結束,而且改曆事業的棋子還沒有湊齊。
既然如此,綱吉便於更改年號的翌年天和二年,請來神道家翹楚吉川惟足,設立直屬於寺社奉行的“神道方”,任命吉川為初代。
這是幕府中首次設立研究日本自古流傳下來的儀式和知識的文化部門。通過此舉,全國神道家依附到幕府的統治之下,另外以吉川惟足為代表的神道家群體之間的聯係也更加緊密。吉川惟足是授予保科正之“土津公”靈號的人物,支持改曆事業。所以相當於春海在幕府中得到了強力支持者。
然而,更強力的支持者在這一年離開了春海。
暗齋去世。
「六藏……不,春海啊。我要將我的奧義傳授給你,惟足先生作證。」
病篤的暗齋躺在床上說道。他沒有使用平時那種不知名的方言,而是以為貴人講學時的口吻。因為這個,悲傷反而更強烈,春海並不希望他這樣向自己道別。
「我不要,老師。眼看著就要成功了,授時曆的謬誤已經很明白,新的曆法即將開始。」
完全回到青年時代的春海哭了,沒有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四十三歲。而且還繼續退化,像個小孩般哭喊道:
「請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要死。馬上就成功了。馬上……」
「宣明曆的預報,將再次偏離日月的運行了呀。」
暗齋微笑著說道。作為“證人”在一旁等候的吉川惟足也嚴肅地點下頭。
「是的,就快要到了。所以老師……」
「我並不是消失。」
突然恢複平時的口吻,暗齋溫柔地笑了。
「隻是這個身體裏的心化作靈,回歸到神那裏去。然後就能與保科大人呀、你父親呀,還有你第一任妻子こと再會,大家和太陽、月亮一起,守護著你。」
春海顫抖著哭泣,然後終於同意了。
「嗯。」
「現在就將我此生領悟出來的,垂加神道的奧義,傳授給你。」
「是,老師……」
「惟足先生。」
「在此。」
暗齋在惟足的幫助起起身,將秘傳傳授給了春海。這正是暗齋的生命。從此以後,春海就擁有了神道中自成一派的權限,成為了神道家中的一員。對於改曆事業來說,沒有哪個立場能比這更有利。
「用你的曆法,給幕府、朝廷、日本全國一個驚歎吧。」
暗齋展現出生涯最後的豪邁,笑了。
天和二年九月,暗齋離開人世,靈社號為乘加靈社,享年六十四歲。
翌年,仿佛是交替般,另一個生命來到春海身旁。
えん產下了後代,是男孩。春海抱著取名為昔尹的兒子,不斷地えん和孩子說
「謝謝,謝謝。」
仿佛其他話語都不知跑哪去了。因為春海過於興奮,
「請冷靜一點,要掉下去了。」
えん把孩子搶了過去。
春海看著母子倆,不由得冒出一句話來:
「請不要比我先死。」
「你以為我會讓孩子死掉嗎!」
春海遭到えん猛烈的訓斥。
「不,我是指你和孩子倆……」
えん不耐煩似的揮揮手。
「話說,還有三年哦。」
「嗯。快了。」
春海繃緊著臉點頭,手指被孩子小小的手掌握著。
「我感覺到,這隻手馬上要觸及到天了。」
而天以超出春海預料的姿態現形。
天和三年春。
在京都家中獨自做完最終驗證之後,春海先是看向大地,再看向天。
排除了對兩者的誤解後,正確的姿態立即顯現。
第一是大地。春海證明出,製作授時曆的中國和日本的緯度不同,導致了術理中產生了根本性的誤差。通過北極星計算緯度,求證其“裏差(經度差)”,再結合漢譯洋書這個新視點,這個謬誤已經確鑿無疑。
也就是說,授時曆在中國是“明察”,術理中沒有矛盾。但搬到日本時,因為觀測地的緯度變了,授時曆就成了“謬誤”。
從中國舶來的東西通常被認為是最優秀的,但春海此時第一次完全拋棄了這種觀點。相當於天元的北極星很久以前就把答案告訴了他,隻是他和其他人都沒有意識到。
另外春海心中堅固的常識被擊碎,主要還是因為天體的運行。
通過龐大的測量數據,以及對數百年間曆注的考證,太陽、月球和春海所在的地球的軌跡浮現出來。
地球繞著太陽周圍公轉,這點對於天文家來說是常識。
然而大量的測量數據得出的結論是,運動速度並不均勻。
通過近日點時,地球公轉速度最快。反過來通過遠日點時,速度最慢。比如說,從秋分到春分大約是一百七十九天不到,而從春分到秋分大約是一百八十六天有餘,所以這點顯而易見。
後世把這個稱作為“開普勒定律”。而且近日點和遠日點也在徐徐移動。地球的軌跡是繞著太陽的橢圓。
「……竟然是橢圓。」
春海不由地發出聲音來。但這就是事實。當今世上的人都以為星辰軌跡是標準的圓形。這是神道、佛教、儒教,還有其他各種常識的基礎,有誰會想到,是一個奇妙而突出的彎曲軌跡呢。
太陽被認為是一切的中心,從這點來看,地球不可能忽而接近忽而遠離。而且驗證之後春海還發現,連近日點也在緩慢移動。地球的軌跡並不是一個固定的橢圓,這個橢圓在移動。謬誤因此而產生。在製作授時曆時,近日點正好是冬至。於是元朝的天文家就在“近日點等於冬至”的基礎上構建起了術理。而經過四百年之後的現在,近日點已經超過了冬至六度。
地上緯度之差,天上近日點之差,
(——算哲之言,可謂中,也可謂不中。)
這兩者導致了酒井對春海的嚴厲評價。現在春海明白了,身體畏懼得顫抖,因為他看到了地和天的謬誤與正確答案。而且現在日本知道這點的恐怕隻有他一人,怎麼不害怕。
不過,恐懼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曾今聽過的話語。
「有時也會被稱作惑星,但那是人對天的誤解,隻是錯誤地理解了天之理。正確看穿和理解天之理的話,就是這樣——」
「天地明察……伊藤大人。」
感慨萬千,春海不知如何是好,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走出房間,來到擠滿觀測工具的院子內。えん看到後也來下來了。
「成功了,えん。」
他朦朧地告訴她。
「恭喜夫君。」
えん嫣然笑道。
眼淚噴湧出來,打濕了春海的臉頰。模糊不清的視野中,隻有青空一望無際。
這個瞬間,春海四十四歲,自測量緯度以來經過了二十二年,終於觸碰到了天。
八
「大和曆怎麼樣,渋川?」
關孝和輕鬆地說道。語氣輕鬆絕不是對春海的侮辱,因為“大和”可是最大級別的稱讚。在關孝和看來,用它來讚賞春海的功績是理所應當的。
「……會不會太誇張了?」
春海有些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村瀨笑著作出擔保。
「渋川先生啊,既然關先生這麼說,那大家肯定都認可啊。」
春海現在正在礒村塾,與關孝和約好了會麵。
「那……請願時就用此曆名……」
「嗯。一定要用。能配得上你曆法的名字可不多呀。」
聽到關孝和這麼說,春海開心到難為情的程度。在發覺了授時曆緯度差和天的常識錯誤之後,春海以正確的數值和數理整合出了新曆法。可以斷言,現在日本比這部更精確的曆法是不存在的。
『名副其實的明察,敬服之至。』
會津的安藤罕見地寫了份長長的稱讚文章寄給了春海。而且既然也得到了關孝和和村瀨的認可,那麼已經沒什麼可以懷疑的了。以後就隻要在數理的研究上不斷深入,使曆法更加完善,追求新的發現。這個工作春海一生是不夠的,還要交給遙遠的後世來完成。
另一方麵,此時的關孝和又有了新的成果。
『解伏題之法』。
乃是大約兩年前完成的稿本。關孝和再一次獨自創造出新的算術,被後世稱作為“行列式”。而且當時這個術理中國和歐洲都沒有。看穿授時曆謬誤所在之後,關孝和還能帶來如此強烈的衝擊,令春海敬佩不已。
「關先生所創的術理才配得上大和之名,以後稱其為“和算”。」
「不行不行,與你的曆法相比,我隻能感覺到羞愧。」
「關先生太謙虛了。」
「你才是。」
村瀨愉快地拍打大腿笑道:
「太有意思了,你們兩個。話說,這次的改曆大戰什麼時候開始啊,渋川先生?」
春海表情變得嚴肅。
「很快。」
事實上,改曆的氣運正在逐步高漲,畢竟宣明曆的謬誤已經昭然若揭。自上次改曆請願後過去了十年,其謬誤越來越嚴重,成為全國各地熱議話題。更重要的是,將軍綱吉對改曆很感興趣。
「不過聽說大老並不讚成。」
關孝和說。新上任的大老堀田正俊,政治姿態可以用一個詞來概括,那就是“緊縮”。天和三年,全國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像『饑民數萬』之類悲愴的報告從全國各地集中到江戶來。可是堀田以“順應天意”這個保科正之曾今廢棄掉的思想為美德,隻考慮武家而忽略民生,未能采取有效的對策。堀田拜山鹿素行為師,對他推崇備至。而山鹿也為了將堀田的思想正當化,提供了不少新的武士理論。隻要有堀田和山鹿這兩個人在,改曆便是無比艱難。甚至將軍綱吉也如此認為。
「我有辦法,雖然有些小聰明的嫌疑。」
春海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
之後,春海穩坐如泰山,一步一步為改曆事業擺好棋子。這是保科和酒井教給他的,二十餘年來在江戶和京都這兩個日本的中心之間往返而修得的態度兼戰略。
堀田的“緊縮”政策不久就使得江戶捉襟見肘,在城中任職的官員連俸祿都失去了保障。可是將軍綱吉和堀田並不認為是自身政策的失誤,對老中們說是自然現象。國家掌權者承認自己無法給官員發放俸祿,簡直無可救藥。
這時,春海使出了他那“小聰明”的一招。
一封文書通過老中稻葉正通送到堀田那裏,發揮出絕大的效果。堀田立刻以指導棋的名義,在稻葉正通的陪同下召見春海。
「這個,是真的嗎?」
堀田問道。棋盤上放著春海通過稻葉正通給他的文書。房間裏根本就沒有準備棋笥,可見堀田連邊下棋邊交談的從容都沒有。春海跪著淡淡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