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還沒來得及一夜暴富之前,曾有一個燒包的想法:老子闊了,買輛奔馳,當眾砸得稀巴爛。之所以立下這宏大誌願,是因為一場大雨,滂沱中,我刻骨銘心地明白一個DNA級別的事實:奔奔和奔馳都姓奔,但肯定不是親戚。
劉熊貓終於決定把奔馳借給我時,心疼得像臨終前托付一個心愛的女人,一臉泛油叮囑不要追尾不要擦掛也不要在車上抽煙,居然忘了交代操作細則。我心不在焉地向他保證其實我對奔馳很熟而朋友之妻也斷然不可欺,心裏卻琢磨見到空姐桑青青該擺個怎樣瀟灑的甫士……所以,本城資深奔奔車主,我,開著借來的奔馳在機場高速上遭遇瓢潑大雨,沒有摸到雨刮器是可以想象的。再摸,汗流浹背,其實不是汗流浹背,而是天窗被摸開了,大雨傾盆。我繼續十八摸,不知為何,忽然消失在車廂裏。
其實也不是消失在車廂裏,而是座椅靠背呈180度倒下,我就轟然平躺狀如被摁上了一張老虎凳。我承認我很驚慌,甚至由於驚慌,忘了鬆掉油門……當時若有熱心市民看見這一情景,必然激動地給報社打去熱線報料,說目睹了一輛奔馳正在大雨中玩無人駕駛,很酷。
就算不明真相的群眾造謠,我也無暇爭辯,因為我必須準時趕到機場,桑青青10分鍾後就要落地,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約會,我已單方麵把它升華為人生第一次約會。
好不容易解開了安全帶,因為後背失去了支撐,蹲著傳說中的馬步向前開去,繼續摸,可就像失靈的北約導彈,側窗開了,音響開了,大熱天的連暖風也呼呼地開了,99朵玫瑰也在真皮座椅上爛成一攤泥。那個場麵相當震撼,我把自己搞得很忙,全身濕透,披頭散發,表情詭異,騎馬蹲襠式雙手端著而不是開著一輛巨大奔馳,在貝多芬《命運交響曲》轟鳴中,頑強挺進18公裏,抵達機場。
這是一個糟糕的晚上,可我還是盡量保持美好的心情,遠遠地,看見桑青青正舉著一把雨傘,美得不可方物,她要是舉著一把火炬,簡直就是一個自由女神。她衝我微微一笑,我的心猶如雷擊,甚至還聽得見劈啪落下好些碎片,按照之前設計的姿勢,我果斷把左肘支在側窗上,右手按了一聲喇叭,嘴裏還叼著一束碩果僅存的玫瑰,但我的瀟灑沒有來得及完全展現出來,便戛然而止,因為,車門打不開了,打不開了……那個情節十分殘忍,我在車裏呆若木雞,她在車外莫名其妙,我倆就這樣對峙了很久,狀如野生動物和觀光車狹路相逢,當時正有路人甲經過,咦的一聲,終究沒搞懂到底誰在參觀誰。
心一橫,就身一橫,想從車窗爬出來,青青用善良的眼神製止了我,隻見她漂亮的手指伸到車裏按了幾個鍵,奔馳立馬完好如初。我十分慶幸,要是我真的撅起屁股奮力鑽出車窗,那造型一定很不雅,突然又一份悲涼升上心頭,青青動作熟練得就像抹口紅,證明她是奔馳車的常客。
一路無語。不知為何,我有點煩劉熊貓,也有點煩奔馳,突然想起誰說過一句名言:吃胃消化的食物,娶自己能養活的女人。
*******
我叫李可樂。
李可樂其實不叫李可樂,而叫李可“yue”,音樂的樂。我爸是一名鬱鬱不得誌的鄉村音樂教師,1976年某月某日得子後,他莊嚴地回顧了半生滄桑,認為李家的兒子可以繼承老子音樂的夢想,所以叫李可樂。那時還沒有可口可樂百事可樂以及汾湟可樂非常可樂,一路相安無事,班上有個胖女生還很愛小“yue”小“yue”地叫,聽上去,蠻文藝。
可高一去省城報到,老師點名——“李可le”,我沒吱聲,又叫了一遍,再一遍,我忍不住站起來提醒,“是李可yue,音樂的yue”,全班哄堂大笑,震碎玻璃多塊。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這比“李可樂”本身還好笑,就像有人叫你楊偉,但你站起來向周圍聲明是偉大的偉而不是其他偉,最後還跑到片警那兒,把楊偉改成楊不偉……
後來還是接受了“李可樂”,一方麵,我終於能夠直麵其實我是一個樂盲的慘淡人生,另一方麵,我大學畢業後第一桶金居然靠某款可樂廣告騙來,按揭了一居室,買了一輛長安奔奔,從此成為這座城市白領中的一員。雖然“白領”就是工資領了也白領,但我已有機會留在這座城市,去完成那個神秘而偉大的夢想。大學畢業7年後,經曆4個行業、6個公司,終於成立屬於自己的公司。
這當然是個偉大的公司,至少它和所有偉大的公司一樣擁有混亂的開頭,第一次股東大會上,五個股東就為取什麼名字而激烈爭吵。
我說,“眾裏尋它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燈火。
畢敬說,燈火容易引起消隊支隊的注意,為表示我們的執著——千百度。
朱亞當說,千百度,肯定要被百度起訴,有品位就該叫闌珊處。
劉一本說,闌珊處聽上去像欄杆處,還以為是賣車票的,從量化管理,實應該叫眾裏。
杜丘平時都站在我這一邊,可那天因為正好痔瘡發作,所以忽視了屁股決定腦袋的名言,他說,“眾裏”聽上去像“總理”,會被抓,簡單的才最好,不如叫“那人”算球了……
16字的一句古詞中我們找到了5個名字,如果願意,還可以組合出50個名字,個個都有豐滿的出處,中國人民的學問實在偉大……不掉。我們5個是大學同學,我知道上鋪兄弟成為合作夥伴最大的壞處就是,寢室排名蠢蠢欲動,隨時妄圖以江湖感情取代企業管理,可是呸,我才是這家公司的CEO。我一臉憤怒,奮勇砸爛了一個杯子,就說了一句髒話,CAO!
全體股東頓時安靜下來了,他們雖然現在還很不懂事,但他們至少懂得公司最大股本是我出的,創意也是我想的,李可樂才是CEO,為了讓這個道理顯得更深刻,所以我選擇了一句較為國際化的句子加以闡述——隻有CEO,才能CAO。
無論如何,燈火尋人公司正式成立了。開業那天人山人海,午時三刻,街道辦事處第五副主任隆重先生,隆重地宣布:
我代表街道辦事處所有領導宣布,燈火公司正式成立了,恭祝開門大吉,名字取得很詩意……
轉身遙點向霓虹燈招牌要進一步闡述——為了莊重,我們的霓虹燈招牌是用了繁體的“燈火”的——為了配合領導,我趕緊指揮鞭炮齊鳴。震耳欲聾中,我錯愕發現——“燈火”兩個字紛紛駁落,竟至偏旁和部首大部分失蹤,唯剩一個“口”和一個“人”。一定是朱亞當找了偽劣霓虹燈廠。當時圍觀者甚眾,不滿地發出一陣“哦呀”,一場政府擔心的群體無意識騷動便要發作……
領導就是領導,隆重清了清嗓子,請看,他們如此地直奔主題——人口,這不僅是個招牌,而且是個積極的社會新聞,表達了我們政府以人為本的決心,這個決心就是,寧可錯找一千,也不放走一個,這就是,一個都不能少。
群眾並不知道這是領導的急智,還以為這就是精心安排,或者奧運開幕式的燈光彩排,現場響起極其熱烈的掌聲,大家激動得把巴掌上的指紋都拍得不見了,也顧不上低頭去地上找。我們五大股東也感動得想哭,領導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這麼有水平地化險為夷,把壞事變成好事,把事故變成故事。
冰雪融化,大地複蘇,我哽咽著衝向副主任緊握住他的小胖手,說不出話來,那個情景用宋詞來講就是“執手相望淚眼,竟無語凝噎”,用大白話講就是“啥也不說了,緣分啊,感動啊”,隆重同誌給燈火公司開了一個隆重的好頭。其實當時我並不知道,如果沒有這個開頭,就不會有桑青青,如果沒有桑青青,就沒有康紅,如果沒有康紅,也就沒有那場摧枯拉朽,沒有摧枯拉朽,我到現在還拋硬幣決定,做好人,做壞人……
*******
青青第一次給我打來電話時我並不知道她就是青青,我隻聽見一個嫵媚得出水的聲音——我曉得你們要找的莫西幹頭去哪裏呐,他剛剛坐S航到了福州,我還聽見他打電話跟人說他就是要住在香格裏拉飯店,對了哈,他是不是有酒糟鼻,長得和草莓一樣……
當時我正開著我的奔奔,兩隻耳朵火速支楞起來,一如兩根肉體車載天線憑空搜索。我問你怎麼知道,青青說,我當然曉得了,我們空姐在飛機上不能打電話不能打瞌睡也不能看小說,好無聊喲,唯一的消遣就是看報紙,比報社總編看得還細,我在中縫裏看到尋人啟事,發現那個老是想悄悄跑到廁所裏用紙杯捂住煙霧探測器偷偷抽煙的人,可能就是你們要找的莫西幹頭呀……
為了避免被不良少女惡搞,我說請留下您的手機號,她說不用謝我,要謝你們就謝S航吧,我是S航普通的一員。我暗忖你是工業酒精甲醇(假純),但嘴上仍說,接下來的尋找中需要得到您的大力配合,我會對您的隱私保密,這是職業操守。用四川話說“您”其實很費力,但我仍然違背方言發音規律咬著舌尖發出鼻音,我很職業的。
她又想了想,說好噻,我的號碼是1370818……這時電話斷線了。我正想說你盡管裝小白兔,但也別把我這條大灰狼當金毛,我其實就是大家傳說的那種外粗內細心如發絲的人。不料這時她又打來,不好意思哈剛才沒電了,三星的電池總斷電,說全了手機號,又說她叫桑青青,你可以叫我青青……我正思考這是不是可以叫成“親親”,那頭傳來“艙門已關閉,請各乘務員預位”,她匆忙掛機。
遙想了一會兒,她此時到底是身材凸現地演示著氧氣麵罩,還是微笑著勸過道上的乘客回到座位,或忍氣吞聲勸永遠談不完大生意的老板關上手機……我臉上陰晴不定,竟忘了收回飄在外麵的肉體天線,以至於後座的朱亞當說了好幾句我都沒聽到,他說,Cola,%**¥¥12……+25—%%###·+—%¥……意思是說他已定在聖誕那天結婚,他還說作為公司CEO我必須參加……我很不喜歡朱亞當每回都洋拽拽用美式英語叫我名字,這聽上去既不是可yue,也不是可樂,倒像是“卡拉”。
而卡拉是條狗。
朱亞當就是這麼喜歡執著地對自己的同胞說各種外語,他能說三門英語,分別是:古典英語、現代英語以及倫敦郊區英語。他還喜歡在深夜大段大段朗誦莎士比亞戲劇台詞,由於太入戲,激昂處泣不成聲,這導致有一天女鄰居跑到派出所報案說隔壁住了一個變態狂。但據川外教授考證後也讚歎,連泣聲都是正宗英國古典的……除此之外,他還會說法語、西班牙語、德語,甚至還有一小點波希米亞語。關於他語言天賦如何形成的秘密隻有我們幾個室友知道,所以我們並不像不明真相的群眾那麼佩服他,而且公司強行規定,朱亞當應盡量做到在沒有外事活動的情況下說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