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形之下,倒是三、四兩首,悱惻溫柔,後勝於前:
亂樹叢中晝閉關,藥盧茗碗任蕭閑,眼前光景隨緣法,耳畔秋風任往還。酒國盡堪容盛世,書城何必住名山,鄉雞午唱驚濃睡,心在巢由沮溺間。
我思無極獨哀吟,曠野人稀草樹森,世事如雲殊變化,禪機指水悟深沉。銜泥燕又營新壘,避網鴻宜有去心,憑個書樓石城下,未妨擁鼻日登臨。
現在回頭再來談“四京卿”。按:清朝自雍正七年設置軍機處後,大學士即非真宰相。辛酉政變,兩宮垂簾,恭王以親藩掌樞,軍機大臣進一步建立了固定的製度。第一,以親貴為軍機領班。第二,軍機大臣為四人,連領班共五人。相傳樞廷忌滿六人,否則必有一人亡故出缺。第三,四大臣兩滿兩漢,兩漢則一北一南,如先為李鴻藻、沈桂芬。光緒十年以後為孫毓汶與筆者叔曾祖恭慎公,甲午以後稍有變化,但大致亦須論地域、講資格。總之,軍機大臣的進退,牽涉甚多。所以光緒決定在軍機章京方麵稍作更張,而且隻添新、不廢舊,以期阻力較小,集事稍易。
自戊戌七月十二日起,光緒召見陳寶箴薦舉,可任新政的官員,不下十員之多,最後選定四名,於七月二十日降旨:
候補侍讀楊銳、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內閣候補中書林旭、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均著賞加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與新政事宜。
據康有為自編年譜,說光緒用這四個人,完全是因為他的關係:
上之用林旭,以其奏折稱師,知為吾門生。上之用譚嗣同,以其與我同為徐學士及李園(端芬)尚書所薦,皆吾從也,故拔入樞垣。楊劉為楚撫陳寶箴所薦,而陳寶箴曾薦我,楊漪川又曾保陳寶箴,上亦以為皆吾從也,而用之。時譚複生實館於吾,林暾初(旭)亦日日來,上意有所欲傳,吾有所欲曰,皆借譚林通之。時李園奏薦甚力,上以忌西後未敢顯然用,故用譚林楊劉代之,上之意極苦矣。
此亦不免大言炎炎,借此裝點。其實光緒所最欣賞的是楊銳,而楊銳與譚、林並不甚洽。據楊銳致其弟肖岩信中說:
現在新進喜事之徒,日言議政院,上意頗動。而康梁二人,又未見安置,不久朝局恐有變動。
此函作於七月二十八日。所謂“新進喜事之徒”,由措詞可見其輕視與不以為然之意。而對“康梁二人,又未見安置”引以為憂,則心目中亦認定康梁無非獵官而已。
同函又雲:
每日發下條陳,恭加簽語,分別是否可行,進呈禦覽。事體已極繁重。而同列又甚不易處。劉與譚一班,兄與林一班,譚最黨康有為,然在直尚稱安靜;林則隨事都欲取巧,所答有甚不妥當者,兄強令改換三四次,積久恐漸不相能。
按:軍機章京例分頭班、二班,四京卿輪值,亦即與康有為的主張不合。謂“林則隨事皆欲取巧”者,必是林旭在加簽時,將康有為的意見,夾帶在內,而楊銳不以為然,“強令改換三四次”,則其持重亦可想見。
“譚最黨康有為,然在直尚稱安靜”兩語,亦深可注意。按:四京卿的任務及所能發生的作用,在當時及後世,一直被誇張而致失實。如劉光第家書所言:
同……四人,不過分看條陳時務之章奏耳。因有“參與新政”四字,遂為嫉妒者詬病,勢如水火,將來恐成黨禍。
可知所謂“參與新政”的真相,職權其實有限。而康有為則務為誇大,意中若謂,用其門徒參與新政,實為便於其主持新政的一種手段。此則仿佛以甲申以後的醇親王自居了——光緒十年甲申三月,恭王領樞,以盛是一疏,全班被逐。軍機用禮王世鐸及孫毓汶,實皆聽命於醇王。醇王以光緒本生父,不便任何主持大政的名義,康有為則以為慈禧所惡,此時亦不便任何主持新政的名義,故而隱居幕後以待時。他希望時人有此錯覺,就必得誇大招搖,而益為舊黨所嫉。袁世凱謂讚成帝製者,置其於爐火之上。我則謂康有為之於四京卿,直是有意推之於絕嶺斷崖,而己躡其後,成則自居首功,敗則猶可抽身。我很疑心光緒囑康有為離京赴滬辦官報,是他自己籌好的一條退路。這不是我故意探求,實在是康有為鬼蜮為心,奸詐百出,不能不令人隨處皆疑之故。
茲由前引楊銳、劉光第兩家書,參以光緒的兩次朱諭,大致可以想見當時的情形:
第一,光緒推行新政,雖有徹底改革的決心,但在做法上卻是緩進的,一方麵詔求直言,廣采輿論,作全盤改新的準備;一方麵擇可行者先行。此所謂“可行”,即以不致激怒慈禧太後為原則。至於徹底改革的時機,要等到籌得能盡罷“老謬昏庸”之大臣,“而又不致有拂聖意”的善策,才談得到。此看光緒所賜楊銳的密詔,自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