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所以名聞天下,全因高門崔家。
崔家乃係十世膏粱,其先人曆任漢、魏、晉三朝將相大官,貴不可言,也富不可言。清河方圓八百裏人家,俱是崔家農田;八百裏所有人等,俱是崔家的奴仆雇農;整片清河,均是崔家之物。
這番崔家公開招親,使得北方的少年英傑,全數湧來清河。除了崔家大宅之外,附近設有任何客舍民宿足以住進數百名風姿少年,是以崔家撥出五個大廳,連同上百廂房,稱為“招婿館”,收容各方到來的求親俊彥。
弓真步入大廳,無人望他半眼。
大廳極大,百數十人分成一簇簇,樗蒲,彈棋,握槊,藏鉤,戟射,投壺,圍棋,象戟,四維,各自投入於玩樂,本來風雅堂皇的大廳,如今成了烏煙瘴氣,比鬧市官巷還要不堪三分。
弓真找了一個角落,跪坐而下,從懷中掏出一塊胡餅,吃了起來,目光注視著廳中玩樂的人,心想:他們活得真快活。如果換作我也是漢人,天天醉生夢死,不愁吃、不愁穿,是不是比目下快活得多呢?哼,我倒寧願我是個胡人,仿效石勒,創一番大大的事業出來,方算不枉此生!
忽然有人拍他的肩頭,說道:“怎麼了,小兄弟,飯時快到了,你可用不著吃餅啊。”
說話的人麵圓口闊,一張臉總是笑吟吟的。看清楚,原來他嘴角天生上翹,是以無時無刻,總帶著一副笑容滿臉的樣子。他的年紀說大不大,不過三十來歲,如果此刻就死,靈堂不免掛上“英年早逝”的橫額,隻是崔三小姐今年芳齡十七,這人要想當上她的夫婿,卻未免大上了十歲廿歲,差不多可以當上崔三小姐的父親有餘了。
弓真愕然道:“你跟我說話?”
那人道:“你是胡人,所以我不應該跟你說話?全是狗屁!人就是人,那有胡漢,貴賤之分?老子可不講這一套。”用嘴努了場中諸人一下,又道:“你看這班漢人子弟,鬥雞拚酒、不稼不穡,卻妄想來當撿便宜的快婿,這才叫賤人呢!”
弓真大喜,“先生,你說得對極了!”
那人道:“我一見到你,便覺得你樣貌可喜,我們交個朋友,好不好?我叫史遷世。”
弓真道:“我叫弓真。”
史遷世道:“看你的落魄樣子,倒不像是來求親。想你是跟我一樣,來白吃和看熱鬧的罷?”
弓真奇道:“甚麼白吃?”他當然明白甚麼是看熱鬧。
史遷世道:“招婿館管吃管住,一天兩餐,有飯有肉,現今四海大亂,百姓流離,既然有白吃白住的地方,人們還不蜂擁而至?我看這裏的人,少說也有一半的人是來白吃白喝看熱鬧,而非爭奪崔家女婿。”
他頓了一頓,笑道:“到了如今,恐怕就連一個想當崔家女婿的人也沒有了。”
弓真詫道:“為甚麼?”
史遷世道:“崔家乃係北方第一大族世家,一向眼高於頂,別說是尋常百姓,便是次等的高門子弟,要想攀上崔家,當崔家的女婿,也不可能,可是如今崔家纖尊降貴,非但公開招親,而且聲明不論門弟、不論胡漢,隻須是武功高強的少年豪傑,便可參加比武招親。崔家做出這等大失身分之事,你道卻是為了甚麼原因?”
弓真搖頭道:“不知道。”
史遷世道:“今日北方,早已為匈奴漢王所占據。今年年頭,中山王攻陷長安,***朝淪陷,此刻中原盡是胡人天下。清河崔家乃係當今高門,家世豐厚,於此亂世,盼望多結勢力,萬一有何變故,也大可憑力一戰。”
弓真見史遷世說話大有條理,分析世事絲絲入扣,大生佩服之心,說道:“我道聽途說,崔家累代公鄉,乃是書香世代,素來最瞧不起武人。如今居然一反常態,聲明招收武人為婿,路旁鄉裏均在竊竊私議,說不知崔家的葫蘆裏賣些甚麼藥。原來中間有這重緣故,怪不得了。”
史遷世道:“來此的少年,本來都是興興衝衝,一心想著當上崔家快婿之後,不單衣食無憂,而且攀上名門,飛黃騰達大大可期。嘿嘿,到了如今,他們可都失望了。”
弓真道:“為甚麼?”
史遷世道:“小師君昨天來到清河,聲言也來爭奪崔家女婿。論武功,論家世,這裏有誰人比得上小師君?難怪這裏許多人均死了爭婿之心,隻盼留在這裏多一天便一天,白吃白喝,大鬧一番,也不失為一場樂子。”
弓真想起早上在路途碰到的四名道士,正是自稱小師君的手下,問道:“這小師君如此氣派,卻是甚麼人?”
史遷世道:“你有沒有聽過張天師的名字?”
弓真點頭道:“聽過。”
當今世上,隻要是有耳朵的,誰也不會沒有聽過張天師其人。
東漢末年,張陵在鶴鳴山作道書以教百姓,入門者皆奉上五鬥米,以學道法,故名為五鬥米教。張家後人世世代代傳任教主,是為張天師,是以鬥米教又稱為天師道。獻帝年間,五鬥米教以黃巾為記,聚集教徒百多萬人,揭竿起義,聲威大盛。
後來,黃巾軍雖然被漢軍擊破,可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時的張天師——張角亦未被消滅。直到曹魏時代,曹操招安了張角的兒子張魯,天師道納入了朝廷正軌。同時,天師道既為官府所封,勢力大增,從農民而及於高門大族,將相公卿,皆信奉五鬥米教,短短一百年間,成為了天下第一大教。
文遷世道:“五鬥米教中人美稱教主為‘師君’。他們口中的小師君,便是張天師的小兒子張元。”
弓真道:“張天師以道傳人,權傾天下。崔家為求以兒女婿婚姻結交權勢,確是沒有比張元更佳的人選。”
說到這兒,忽然想起盧播,似乎此人並不害怕張元,反而有與張元技量爭女之心。正欲詢問盧播的來曆,忽然聽到一陣爭吵之聲。
一名少年大聲道:“剛才我明明擲得五體全黑,其采十六,你為何不準我策馬過關?”
另一人比他大著幾歲,白淨麵皮,一身錦衣,懶洋洋道:“你說你剛才擲出啥?”
少年漲紅著臉道:“我擲出驢,可得到十六齒。隻須給我策馬過關,這局我就贏定了。莫非你輸不起,想賴帳嗎?”
弓真低聲問:“他們說些甚麼?我可半點也聽不明白。”
史遷世道:“他們在玩‘樗蒲’這玩意,近來盛行得緊。你居然沒有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