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被發現了的“童子”(1 / 3)

音樂堂出現在緩緩上行的斜坡對麵。一直通向那裏的紅磚路麵的南側,是被草坪覆蓋了的場地,裏麵殘留著一些好像不請自來的森林中的植物。更高一些的地方,是由赤鬆和嶽樺形成的稀疏樹林,林子位於山腳的邊緣處卻被蓬茸藩茂的灌木所包圍。對於林中一株格外高大的赤鬆,古義人覺得還有印象。從相當於人腦袋的高度開始的一段範圍內,鬆樹的樹幹顯出頗有厚度感的花紋,透出紅色光澤的滑溜樹幹伸延而上。陽光尚未映照到地麵,鬆樹的樹皮卻已經反映出漂浮著淡淡雲彩並泛起白光的天空。相同的反映,也出現在嶽樺那平滑而繁茂的新葉叢中。

行走間,發現樹叢陰影下的窪地裏,宛如白鐵皮製成的玩具軍隊般的機動隊正相互隔著一段距離在整理隊列。像是要斷定遊行隊伍的行將接近,從赤鬆和被雷電擊打而由樹幹中部垂掛下來的嶽樺之間,機動隊開始蠕動起來。那是一支超過三十人的隊伍。他們走下蓬茸藩茂的灌木叢,橫穿草坪覆蓋的平地,向著遊行隊伍的前方而來。不用多久,他們就將遮掩住紅磚路麵,形成迎擊遊行隊伍的態勢。

“喂,喂,就這麼一種陣勢啊?!”黑野發出似乎不滿的聲音,“咱看,機動隊員諸君膽怯了,對於出動的命令,是要等等看吧……接下去咱們,怎麼辦?”

麻井反駁道:

“根本就不是說’怎麼辦?‘的時候!你在說些什麼呀?所有人員,臂挽臂組成一列橫隊!注意不要被單個擊破!

“道路已經是水平狀態了,如果衝亂了敵人的隊列,即便憑著咱們的腳力,也是能夠衝到音樂堂的。一旦封鎖線被衝亂,對方應該不會縱深追擊的。因為那樣將違反遊戲規則!”

大家並不清楚這個遊戲規則,卻都對麻井的這番話語點頭讚同。

“擺出Z字隊形前進,讓對方瞧瞧我們的厲害?”織田醫生詢問道。

“在現階段,那樣可就做過頭了!”黑野勸阻道,可他本人的聲音裏也透出亢奮。

小小的遊行隊伍裏萌發的戲劇表演般的鬥爭意識,隨即就相互感染開來。

“就按麻井君指示的那樣,首先臂挽臂地排成一列橫隊吧。”津田招呼起來。“像眼前這個樣子,簡直不成模樣。把標語牌都扔在那一帶。真木彥會收拾、集中起來的。因為,他必須去劇團歸還這些東西。”

然而,一列橫隊的排列並不順利,遊行隊伍遲遲不能排成橫隊。就在遊行隊伍的前方,下行到平地上來的機動隊隊員們的動作中出現了一些奇妙之處。很顯然,這是一個曾接受過訓練的群體,或者說,是一個正在表演與訓練相關的某種特性的團隊。他們的動作非常迅速,剛剛出現在遊行隊伍的視野裏,很快就來到前方三十米處,在道路兩旁平坦的草地上展開。在此期間,己方所幹的事,隻是圍繞橫隊的排列進行商量,並著手組建隊列而已。後繼隊伍隔著一段距離停下腳步,觀看“蒼老的日本之會”遊行隊伍的處置方法。

然而,在前方展開的機動隊隊員的樣態卻越發奇怪了。他們每三人排成一個橫隊,組成一個十餘列橫隊的隊伍,從赤鬆和嶽樺的稀疏林地裏往下而來。盡管動作迅速,可隊伍卻顯得歪斜、淩亂。隊列中央的隊員無一例外地強壯而有力地站立或移動著,而兩側的另外兩人雖說裝備並不遜色於前者,卻疲軟無力似的相靠在中間那位隊員的身體上,拖曳著雙腳隨同下坡而來……現在,這些個由三人構成的小組在確定各小組相互間的位置,麵向這邊組成陣勢,隻是不論哪個小組,中間那位隊員都被兩旁的隊員緊緊相靠著……

“拚湊起來的機動隊。為了不讓沒有鬥誌的家夥逃開,這才讓班長來鼓勁兒打氣的吧。”

“那裏正是進攻的所在!開始吧,一舉粉碎敵人!”

在麻井的號召聲中,已組成橫隊的示威者們開始奔跑起來,與此同時,前方卻出現一陣出乎預料的變化。業已展開的所有小組裏的中間那位隊員全都離開隊列,撤向出發來此的那個稍高處的林子裏……

如此一來,被他們留在身後的機動隊便顯得不堪一擊了。雖然臂挽臂組成一列橫隊的示威者們已經蜂擁而來,可並不見機動隊集結起來進行迎擊,盡管總人數尚有二十人之多,卻連填補撤退者所留空隙的舉動也沒有。他們或身體歪斜,或上身後仰,在這一瞬間,拍攝眼前這個大場麵的攝像機像是靜止了一般,讓時間停滯下來……

“那是啞劇的演技吧,是劇團演員在搞副業掙錢嗎?”

“都是木頭人,一幫蠢貨!”

“不準捉弄我們!我們可是認認真真地衝擊你們的!”

麻井叫喚著,從緊挽著的臂膀中掙脫出來,跳到正在行進的隊伍前麵,隨即轉過身來,雙腳輪流使勁兒跺著地麵,為大家示範前進的步調。在他的引領下,盡管步伐仍然淩亂,相互緊挽著臂膀的示威遊行隊伍卻漸漸跑動起來,麵向機動隊而去。

機動隊隊員們穿戴著銀色護膝的腿部被草地上瘋長的草叢掩住,看上去像被遺忘了的白鐵皮軍隊。業已放下麵罩的頭部在閃閃發光,由此可以看出,隨著遊行隊伍的接近,他們還是微微扭轉了身體,麵東而立。

是“白月騎士”的小隊!古義人在想。在那二十餘人的白鐵皮軍隊中的某處,該不會隱藏著正等候著咱的學士參孫·加爾拉斯果吧?

古義人想起納博科夫的一段有關堂吉訶德最後那次冒險的批評:這一段情節理應被描繪得富有魅力,可全是一些並不生動的描寫。大概是因為塞萬提斯疲憊了吧……古義人繼續想道,現在,盡管自己有了關於“白月騎士”的聯想,卻並不因此而感到振奮,這也是因為疲憊吧。

然而,前出到自己身旁來的織田醫生卻是勁頭十足。

“這是一支何等無精打采的機動隊啊?!對於這幫家夥,堅決予以粉碎!……什麼?!這是,怎麼回事?”

原本站立在疏林一側斜坡上的機動隊隊員,卻向前方倒了下去,然後就一個壓一個地接連倒下,所有隊員都翻倒在地。已經跑到近前的遊行隊伍這才發現,此前一直視為機動隊隊員的那些人,隻是將砍下的雜木用繩子綁成一束,再糊上紙製服裝扮成的假人。然而,緊挽著手臂的隊列氣貫長虹,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在重新轉身向前的麻井率領下,將那些倒地的假人踩踏得亂七八糟,很快就突破封鎖線,繼續往坡上奔跑而去。

遊行隊伍因勝利而一片歡騰,一舉衝上音樂堂的正麵台階。麻井隻兩三步便躍上台階,像踩大風箱一般變換了方向,情緒激昂地號召道:

“輕鬆取勝!太棒了!從’民族獨立行動隊之歌‘第二段開始唱!

“爭取民族獨立的勝利/將故鄉的南部工業地帶/再度化為熱土之源/對於暴力,要以團結的力量加以驅逐/民族之敵,那些賣國的家夥!

“前進!前進!團結起來/民族獨立行動隊,向前向前向前進!”

古義人等全都大聲唱了起來。雖說也是因為麻井的指揮雄壯有力,還存在著其他因素:大家不僅很好地把握了歌曲的旋律,在歌唱時對歌詞也有了自信。大家在唱歌的同時從坡上看下去,隻見早先後退了的那些人,又從高大的赤鬆和嶽樺樹叢間走了下來。毫無疑問,這都是活生生的人扮演的機動隊隊員。他們開始收拾散亂在草叢中的紙糊假人。避開磚鋪道路、向北側鼓脹開去的後續遊行隊伍連看也不看機動隊一眼,慢吞吞地經過他們身旁往坡上而來。

“不論哪一個家夥,實際上全都是委靡不振的東西!比起咱們來,絲毫沒有鬥誌。一幫騎牆派!”麻井罵道。

機動隊把那些紙糊假人歸攏在一起並堆積起來後,重新橫越磚鋪道路、整頓隊列。其實,較之於正仰視著這裏的機動隊,遊行隊伍倒更像是被追趕著的無精打采撤退的一方。

“從鬆山收羅來的那幫家夥,簡直是一幫廢物!再次讓他們看看,咱們是怎樣粉碎機動隊的!用實力摧毀那幫家夥對於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示威遊行所抱有的懷疑理論吧!也讓真木彥的弟子們、也就是那些臨時培養出來的機動隊隊員諸君嚐嚐苦頭吧!”

“但是,不要受別人挑撥呀!”

黑野雖然作了這具體內容並不清晰的製止,但他本人現在顯然也處於興奮之中。麻井跳下地麵,輕快地來到四人前麵,微微踮起腳尖踏著步子,引導大家或左或右地擺出Z字隊形前進。黑野緊隨在最前方,另外三人也隨即跟上,大家漸漸奔跑起來,頗有氣勢地向前衝去。

“蒼老的日本之會”的挺進,給拖拖拉拉地拐回到磚鋪道路上來的後續遊行隊伍造成了衝擊。看著對方周章狼狽的模樣,他們越發鼓起勁頭,加快挺進速度,衝到了已列為橫隊的機動隊麵前。在挨近機動隊的地方,麻井止住挽著手臂前進的隊伍,加入到隊列之中,在他正要再度發出突擊號令的時候……

就是那個時候。與此前不起作用的站立姿勢全然不同,玩具軍隊甩去護膝,隔著肩頭把盾牌往身後拋去,然後從正麵壓迫過來。很快,麻井和黑野就各被兩名機動隊隊員夾裹住。對方把抓捕到的人夾持在中央,看上去猶如手臂相挽一般儼然一體,隨即踏上草地斜坡,向坡下猛跑而去。最先跑出去的小組,由於麻井的抵抗而扭成一團,倒在了草叢之中。而把黑野夾持在中間的那個小組,卻越發加快速度向坡下奔去。盡管三人往後仰起身體,可緊挽著的手臂並沒有鬆開,不時跳躍起來,隨即繼續沿著斜坡往坡下奔去。四處響起的恐怖的驚叫和高亢的哄笑已難以區分。

古義人恍若在幻覺中觀看吾良的電影腳本。皮特被修練道場的那幫年輕人追趕,後被扛在肩上,沿著這麵斜坡往坡下高速奔去,摔倒後滑溜溜地滑動而下,後來再度被四至五人抓住手腳,如同抬著神輿似的被豎立著奔跑……

不過,夾裹著古義人的白鐵皮軍隊的士兵們已經不容分說地開始奔跑起來。那些以發出脆響的紙製服表明職業身份的家夥,緊緊抱住古義人的雙臂,毫不客氣地將他往斜坡扯去。古義人也如同跳動似的踢打著腿腳,終於穩住了體姿,卻隻能任由身體被加速奔跑而去。

在奔跑中,古義人漸漸將身體往後仰去,卻突然被咯噔一下拽過一側的肩頭,於是上身便向前彎下。如此一來,該不會從頭部撞向斜坡下方吧?古義人感到一陣恐怖襲來。看來,隻能緊緊摟住另一側白鐵皮軍隊的士兵,從而調正身體的姿勢……

在這過程中,古義人感到從兩旁抱住自己手臂的那兩人在降低速度,將自己往斜坡上坡勢平緩的地方引去。抓住自己這兩個白鐵皮軍隊的士兵,該不會分別是真木彥和阿動吧?

難以控製的憤怒再次襲向古義人,他用整個身體猛烈掙紮,試圖讓兩條臂膀獲得自由。總算設法將右臂拔了出來,可就在那個瞬間,仍被牢牢抓住的左臂,卻使得自己的身體就像被掄開的鏈球一樣飛旋起來!懸浮在空中的古義人看見了黑黑的、龜甲般的赤鬆樹幹。自己的頭部就將猛撞在那樹幹上了。毋寧說,古義人是以自身的意誌跳起來的。他抖擻起精神,倘若對方再不放開左臂,就讓那個以全部體重用力叉開雙腿而立的白鐵皮軍隊的士兵上一個大當……

千從柏林經由關西國際機場抵達鬆山機場,在很短時間內,就與麻兒、阿紗和阿亮一同探視了古義人的病房。隨後,便麵臨著本地報紙、中央係統報紙、共同通信社的本地支局、電視台的記者們的采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