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1 / 3)

這是一個比往年寒冷的大年三十。

劉雪婷慵懶地靠在淺綠色布藝沙發上,修長筆直的雙腿隨意擱在圓皮腳凳上,哈欠連天地看著手機裏連綿不斷的賀年短信。除了幾個大學同學發來的短信,其他都是些跟大街上五塊錢一份快餐沒什麼區別的各色男人發來的。有神情委靡的所謂IT精英;麵孔蒼白領帶筆直的白領;臉盤大得像大學宿舍裏的臉盆屁股小得像上衣紐扣的前男同事;一到深圳嗓子就高

八度包裏長年累月不忘放免費避孕套的香港人;還有不知是陰是陽說話曖昧神經兮兮的網友。一個自我感覺超好的老男人在短信裏說:我在做,好累啊!

劉雪婷回:頂住,別泄了。

“有人跳樓啦!”突然窗外有人在尖聲大叫。

劉雪婷的心“咚”地跳了一下,趕緊起身趿上軟緞麵拖鞋跑到窗前,越過小區花園那些四季嬌豔的花花草草,看到小區寧昌閣樓前有一個穿著墨綠色衣服的身體,如爛布包般攤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很快,小區裏的許多窗戶和陽台伸出各種人頭來,發出各種於事無補的驚歎。有好事者已經圍上去,很快在跳樓人的身邊聚了一圈,更多的則是在自家陽台或窗前指指點點。劉雪婷本想下樓看看熱鬧,但想想自己穿著睡衣,罷了。而且跳樓實在不是什麼新鮮事,她來深圳五六年,已經親眼看過四個人跳樓。原因大同小異,不是為錢便是為情。於是便懶懶地倚在窗邊,看樓下那團人,聽小區陽台或窗裏麵的人大聲地交流並猜測著。沒過多久,救護車過來把女人搬走了,小區清潔工拖了水管清洗血跡,人群散了。

一切又恢複了女人跳樓前的樣子。孩子們在小區花園裏奔跑玩耍,時不時放一兩個鞭炮或煙花,樂得嗬嗬笑;從外麵購物或忙碌的人回來,與三三兩兩還逗留說笑的人打聽跳樓者的事;一個新裝修的房間裏傳來震耳欲聾的歌曲聲《今天是個好日子》;各群樓大門懸掛的成對成雙大紅燈籠睜著熱情通亮的雙眼,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劉雪婷轉身,關上窗子拉下落地窗簾,順手拿起桌上的紫色發卡將長長的頭發攏起,懶洋洋地走到臥室,慢吞吞地打開衣櫃,茫然地看著一大櫃各色各樣的衣服,待了半晌,又關上櫃門。回首間,看到高大的穿衣鏡中自己纖瘦的身子,蒼白的臉,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愣下來,陡然記起自己失眠近一周了,這一周來,每天隻睡二三個鍾頭。她不明白自已為什麼會失眠,她不缺錢,沒有失業,沒有失戀,不為生活瑣事煩心,沒有孩子拖累,沒有受到打擊,這種找不著失眠原因的感覺讓她很憤怒,然而卻找不到缺口發泄。就在這會兒,座機響了,是彭一峰,他是別人公認的她的男友,也是深圳一討人喜歡的公務員,據說喜歡他的女孩子排成排,劉雪婷不屑。

“出來吃年夜飯吧,”他說,“爸媽都在等著。”

“不想動,你過來吧,”她說,“我們好久沒做愛了,我想要。”

想做愛的話是臨時想到說出來的,就好像貪玩的孩子手上不小心被點著的一串鞭炮的引子,看到鞭炮劈哩叭啦爆裂出美麗火焰來,幹脆就欣賞個夠。她和他同居三年,他給她的性愛,已沒有任何誘惑力,特別是對他千篇一律的調情動作和不善甜言的性格更是感到乏味異常。當初想到接受個老實人好過日子,現在看來和老實人並過不好日子,這個老實人除了讓她想生氣、發怒及沉默外,再也激不起她任何其他感情了。當然,偶爾有機會從別的男人床上起身時,她對他還是有一點愧疚感,但這種愧疚感絲毫不會影響到屬於她自己的快樂。

二十分鍾不到,彭一峰掏鑰匙開門的聲音就傳來,她抬頭看他的時候,他那看似天生富貴的臉上有一種異樣的光彩,她朝他笑一下,他也回笑,像往常一樣合適的,有分寸的,優雅的笑。就是這一笑讓她感到厭惡。他脫鞋,除襪,又對她笑一下,然後去衣櫃拿他的浴巾,進浴室,關門,在裏麵定住浴室門鎖的聲音。劉雪婷覺得自己要瘋了!

天啊!隻要不是這個男人——換成任何一個,任何一個!我都願意跟他調情做愛,可是,為什麼他不可以不衝澡來親吻我呢?為什麼他一定要脫鞋才進客廳呢?為什麼他不先跟我說幾句好聽的逗我開心?為什麼他進浴室一定要鎖門呢?為什麼他總是如此一成不變?為什麼他的笑容讓我如此厭惡?為什麼他不叫我一聲Darling或是寶貝呢?為什麼他從來不給我一點點意外或驚喜呢?

二十分鍾後,當彭一峰心滿意足地衝好涼,麵帶著平時常帶的那種許多深圳有為青年所特有的把握人生的微笑,穿著整齊的睡衣走出浴室時,卻發現此屋空無一人,除了他自己。

劉雪婷叫的士司機帶著她漫無目的地兜了半天,實在是無處可去,開機給留在深圳過年的同學潘淵打了個電話——對方混得還不錯,現在是頗有名氣的日宏家電有限公司的行政及人力資源部人事主管,潘淵說和他的幾個單身同事正在木頭龍的“巴蜀風”吃川菜,叫她趕緊過去。

那是幾個精力過剩卻無處消遣的男人,更因為別人的喜慶或熱鬧顯出他們的落寞和孤寂來。見到劉雪婷,氣氛馬上不一樣,說黃段子,拚命地灌白酒,互相打趣互相埋汰又互相鼓勵。接著說起已幾年不看的春節晚會,拍濫了的金庸小說,被外國人奉為中國美女的呂某,卷士重來的SARS,談之色變的禽流感,甚至說到某BBS裏以全裸出名的某女寫手。

劉雪婷懶洋洋地看著他們,這五個人中,隻有潘淵是她認識的,提不起興致與他們交流,於是自己拿出“Salem”煙一枝一枝地抽,像個遭人冷落卻又故作清高的小怨婦,有人敬酒時既不推脫也不主動,笑笑便把酒幹了。其他幾個大男人有心想討好劉雪婷,想法變換話題來迎合她,可是見她總一副懶散的樣子,幹脆就不理她了。潘淵在旁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想起了什麼,從包裏掏出一張電腦打印紙遞給劉雪婷。

《沁園春》

何謂衷情,何謂癡心,何謂係懷。

盡詞中尋酒,酒中尋夢,黃粱一枕,青杏空栽。

昨日風光,經年歲月,淡淡蒼煙去又來!

誰曾念:那倚天霞紫,可是靈台?

忍將這副形骸,共珠老殘陽付雪埋。

看釋迦拈葉,摩嗬抿笑:恍如海市,惚若蓬萊。

倦了追逐,窮乏欲望,管甚誰人相度猜?

非關我,這芸芸阡陌,俱是癡孩!!

“誰寫的?”劉雪婷看了一遍,麵帶喜色地問道。

“不知道,今天上網無意中在一個論壇看到,我想你可能會喜歡,便打印下來了。”潘淵說。

“是不是情書啊?”潘淵右邊坐著的一個二十三四歲老是喜歡翹起小指拿東西的同事伸過頭來。劉雪婷笑笑遞給他,電腦紙依次遞轉,一個看起來在深圳混了多年卻像被天神在腦門上蓋了“倒黴”兩字的男人,噴著臭哄哄的酒氣說:“我一離開學校到深圳就再也不看這些膩膩歪歪的詩詞啦!這是有錢有閑人玩的東西,哪是咱們這些打工一族所能享受得起的啊?”說完拿起酒杯在桌沿上隨便逮個人碰杯仰頭灌了下去。

“老大,看你一副曆經世事的樣子,你有沒有經曆過愛情?”翹小指的男人不懷好意地問。

“愛情?”倒黴相男人說,“何謂愛情?世上根本就沒有愛,‘愛’隻不過是金錢與相貌的衍生物而已,所有的愛情其實都是在扯蛋,一旦金錢沒了,相貌沒了,所謂的愛便煙消雲散……”

劉雪婷不在意地笑笑,扭頭斜眼看潘淵,眼前這個往日熟悉得如同鄰家大哥的同學似乎比平時帥氣高大許多。借著酒勁,她假裝不經意地把手軟綿綿地搭到他大腿上,他愣了一下,然後稍帶試探地用手輕蓋上她的手,有些顫抖。

“晚上陪陪我吧,去我家?”他側過身輕聲說,眼睛看著別人。

“不行。”

“去你家?”他問。

“不去。”

“那?”

“我不想回家,隨便到哪裏休息一晚上吧。”她輕描淡寫地說。

酒殘菜餘,大家各自尋找大年夜的節目,潘淵帶著劉雪婷出了飯店,打電話訂了一家五星級酒店,她微微依著他,腳步好像有些飄忽,臉色極誘人,粉紅而柔和。在的士上她一直乖乖地倚靠著他,像隻溫順的小貓,潘淵控製不住想去吻她。終於到了酒店,半拉半抱地帶她進了房間,輕輕把她放到沙發上,轉身去換拖鞋。劉雪婷眼神迷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