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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歲的香櫻裏還不懂得“煩躁”這個詞,所以,她不知道該用什麼詞來形容那種縈繞心頭的感覺,隻能認為“煩死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自己也記不清楚了。雖然並非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如此,但是,每天早晨起床時、吃飯時、上學時,那種“縈繞心頭”的感覺總是揮之不去。每當這時候,母親對待香櫻裏的惟一方法,就是說她,“什麼呀,睡迷糊了嗎?”
香櫻裏自己也想:是呀,是睡迷糊了吧。將那些出現在窗戶玻璃上的、牆壁上的、有時又是在空中的女人麵孔,都看做是夢境的延續,就不會覺得那麼不可思議,也不那麼可怕了。
當她第一次在學校看到“那個”,告訴朋友的時候,大家都笑她說“香櫻裏睡迷糊了”,由此,她明白那是除自己之外誰也看不到的東西。
從那以後,香櫻裏再也不向別人提起這些話了。她並不經常能看清女人的麵孔,多數時候隻是些莫名其妙的朦朧景象。要是在上課的時候被“那個女人”纏住了,她就會陷人一種離奇的狀態:看黑板什麼都看不到,聽老師講課什麼都昕不到。有時被老師點名了都不知道,呆呆坐在位子上,成為教室裏被大家取笑的對象。當然,成績也是一落千丈。在此之前,她曾經多次得過年級第一,還擔任過學習委員,正因為這樣,香櫻裏的退步讓周圍的人們很吃驚。
香櫻裏的日常生活中並沒有什麼變化可以導致她成績下滑,而且她的健康狀況也非常良好。所以,當香櫻裏的父母看到女兒的成績單時感到很不安,學校方麵也很擔心,於是,雙方見了麵,交換香櫻裏的情況,商討對策。但由於根本找不出真正的原因,結果,也沒研究出什麼解決方法來。
香櫻裏自己對成績下降也感到難過,也決心要好好用功,但事實上,並不是她用功就一定有結果的。雖然,她每天都積極趕去上學,早得簡直可以拿到“勤勞獎”,至少在大家眼中她從沒有逃過學。但結果隻能說,她的頭腦突然變遲鈍了,記性也差了。
父母早就計劃好香櫻裏初中畢業後,讓她上那霸市一所叫“尚進館”的教會學校。這所學校和“尚家”(衝繩還叫做“琉球王國”時的王家)有一定淵源,收的學生都是出身優良,成績自不必說,家教也要好,才能上。要是原來的香櫻裏,誰都認定她無論哪點都符合要求。
再加上,她母親也是尚進館出身,這一點對她將來的入學很有利。而且,母親的故鄉在那霸市,外公外婆也很疼愛香櫻裏,所以父母準備安排香櫻裏寄宿在那兒上學。
六年級新學期開始不久,學校方麵就把香櫻裏的父母叫到學校,告訴他們,香櫻裏照這樣下去的話,很難升入尚進館,沒能力拿到年級前五名的學生應該是無法通過尚進館考試的。
而香櫻裏現在的成績甚至可以倒數,更提不上升尚進館的事了。
香櫻裏的父親當時就決定放棄了,他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對妻子說:“不一定非要上尚進館……”
可是,香櫻裏的母親好像很不甘心,她懊悔似地拍打著方向盤,惱怒地說:“就因為你的軟弱,香櫻裏才提不起幹勁的。我不管多辛苦,也要讓香櫻裏上尚進館。”
“話是你說的,可參加考試的卻是香櫻裏呀。不管你怎麼辛苦努力,她自己要是沒那個能力的話,不也是白費嗎?你還是好好開車吧。”
“你又說那種瞧不起人的話,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把我當個傻瓜。”
“別開玩笑了,我什麼時候把你當傻瓜了?”
“你就是當了。早就是這樣了,從我們結婚之前你就是這樣。你始終認為女人終究成不了大器,把我當成傻瓜一樣,是啊,我是沒用,沒用得隻能嫁給你這種人,但我至少要讓香櫻裏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女性。所以,我拚命讓她學習,從來都不認為這樣會白費。”
“什麼呀?你說‘隻能嫁給我這種人’?是你瞧不起我吧?算了,也就是說,你一心想把自己沒實現的願望交給香櫻裏去實現,不是嗎?你這種自私會成為孩子的負擔,結果隻會傷害香櫻裏。”
“自私?什麼意思?我什麼時候為了自己傷害過香櫻裏?我隻要是覺得對孩子好的,就盡可能犧牲自己去成全她。可是你呢,就隻會用工作、工作當借口,逃避這些責任,你都為香櫻裏做過什麼?”
“我工作忙是事實呀。正因為有我拚命工作,你和香櫻裏才能過得無憂無慮呀。倒是你,什麼辛苦的事都不用做,隻照顧女兒一個人就誌得意滿了。你說你犧牲?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說什麼……滑天下之大稽?你竟然說這種話……”母親的聲音在顫抖,眼淚和鼻涕一起流下來,坐在後麵的香櫻裏都看在眼裏。
“喂,小心看路!”父親大吼一聲。母親的方向盤確實不穩,父親這麼叫也不是沒有道理。
就在這時,突然,一張女人的麵孔撞到了擋風玻璃上。不,實際上,就在一瞬間,那張女人麵孔就映到了擋風玻璃上,而且是很大一張。香櫻裏會認為她是撞上來的,可能隻是錯覺而已。畢竟,一張女人麵孔突然出現在擋風玻璃上,一般人都會認為是從前麵衝過來、撞上的。
“停車!”香櫻裏大叫。
聽到女兒這麼激動,母親條件反射地踩下刹車。她的緊急刹車把跟在後麵的車子嚇了一跳,司機猛按幾下喇叭,嘴裏大罵“混蛋”,從旁邊開了過去。
“怎麼了?”母親回頭問香櫻裏,眼裏還含著淚水,口氣幾乎是在斥責女兒。
父親反而更驚訝於母女倆對視的樣子,挺直上身盯著她們。
“女人……”香櫻裏怯怯地說。
“什麼?女人怎麼了?”
“在那兒,玻璃前麵,撞上來了……”香櫻裏指著擋風玻璃說。
“什麼?……”父母兩人同時把眼睛轉向“那兒”。
“你胡說什麼呢!撞哪兒了?”
香櫻裏一下子又沒信心了,剛才還高舉的手指正無力地彎曲下來,但她還是鼓足嘶啞的嗓音,重複一遍“在那兒”。
母親又看了一眼擋風玻璃,然後把視線轉向丈夫,像是在詢問他——沒事兒吧?這孩子?
“你覺得自己看到有張女人的臉在那兒,是嗎?”父親溫柔地問。
“不是覺得,是我真的看到了。”
“哈哈哈,不可能看到吧?或許,你是看到媽咪的臉映在玻璃上了喲。”
“那不是媽咪的臉。”
“住口!別胡說讓人恐怖的事!”母親把肩膀縮了起來。
“是真的,從對麵衝過來,撞上咱們的。”香櫻裏再次找回了自信,定定指著擋風玻璃的遠方說。
“我說了讓你住口!”母親大叫,然後抓起丈夫手腕,說道,“老公,你來開車。”同時將身體挪向副駕駛的位置。
父親下車後馬上轉到駕駛員的位子上。車子又開了一會兒,剛才令人不快的氣氛已經不見了,兩人之間的爭吵更是煙消雲散了。母親大概在想:這孩子會說出這麼奇怪的話,看來是沒救了。所以,她可能也決定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