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人們潛意識裏懼怕認不出自己
我不知道當初你懷著理想踏入社會時,是否有人曾經對你說過“要適應社會”。在我的印象中,很多人還會貌似智慧地說:如果你不能改變社會,你就要適應它。
也許還沒等到你碰得頭破血流,非常聰明的你很快就適應了。
但在一開始的時候,你肯定感覺到,你在做很多事情時,都是違反自己內心的聲音的。這是一個迷失自我或者說扼殺自我的過程。
但久而久之,你真的適應了,你的自我慢慢死去,而社會上玩的那一套取而代之變成了你的自我。比如,原來你很討厭“人應該現實些”這樣的論調,但現在,你真的認為“人應該現實些”,並且要捍衛這種信條。你就是被這麼一個假的自我所操縱。這個假的自我,一開始和你的利益聯係在一起,後來慢慢地就和你的心理聯係在一起,你必須捍衛它,必須唾棄、遺忘甚至仇恨當初的那個自我,因為它無論對你現在的利益還是心理都是一種威脅。
所以,每個人似乎都有一種“本能”,在照鏡子時阻止自己,不要讓自己感覺自己很陌生。
如果發現了自己很陌生,他也不敢再追問下去。因為他隻要把“誰是我?”追問下去,那個維持他心理生活的社會自我就會分崩離析,像煙一樣散去。
他會感到一種不可忍受的虛無感,焦慮和恐懼會吞噬他。
而被扼殺的自我此時仍然在黑暗的地下室裏,等待著他去喚醒,也隨時準備譴責他。
多數人都不敢承受這種虛無,去與自己在黑暗中機會。為了利益等等一切而對自我的扼殺,在存在上是“有罪”的。自我的複活將意味著對他扼殺自我進行道德審判,並威脅他現在擁有及追求的一切。
它是嚴厲的:隻要你扼殺了自我,不管你在社會上取得多少利益,都沒有意義。
正因如此,為了防止自己驚異地覺得自己是一個陌生人,為了防止自我複活,一個人必須逃避與自己單獨相處。
有多少人能在晚上突然停電之後,什麼也不做,獨自在黑暗之中待半個小時以上呢?
我認識一個人,隻要他一個人坐著,什麼事也不幹,兩分鍾不到就要打瞌睡,而如果有人和他說話,或者有人跟他打牌,則精力十足。這樣的人一般情況下都意識不到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一切好像都是“自動”的,他像一架機器一樣被某種神秘的指令所牽動。我不能說在他們身上有一種防禦機製,可以通過睡眠等讓他們逃避與自己獨處,但可以肯定地說,一旦他們與自己獨處,在心理上是很難生存的。
很多年前,我曾經在貴州中部一個高山河穀的半山腰裏待過一段時間。
剛開始去的時候,我以為我開始了淨化心靈的朝聖之旅。但沒過多久,我就感覺到了一種不適。我以為是習慣了社會,還無法適應這種生活,心理模式還沒有改變。但慢慢地,這種不適感越來越強烈,我才知道,這是一種焦慮。
我開始思考很多問題。
第一個想到的,是現代人可能在心理上永遠無法返回古代了。古人的心是安寧的,他們靜默著,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自然的美,聽到花開草長的聲音。但現代人的心眼裏、耳朵裏充斥著金錢、物欲、人與人之間爭吵的噪音,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喪失了領悟自然之美妙、感悟天籟之聲的能力。他們的心理模式,已經和現代社會的結構、精神、遊戲規則同構。因此,即使一個人跳離了社會,他的心還在社會。
第二個想到的問題,是古代和現代在社會結構上的不同決定了不同的心靈狀態。在古代,由於交通的不便,人口不多,通信落後,人們之間的聯係並不那麼緊密,甚至相對隔絕,特別是在農村——古人絕大多數都是農民,在心理上每個人都有一個獨立的空間。而且,他們從出生開始,在身份上就依附於家族、村社共同體中,在心理上有一個確定的秩序可以依歸。因此,他們的心靈是安寧的,一切都是自然的。
也許,古人居住的環境差不多就是我所在的那種地方,我卻不能像古人一樣獲得心靈的安寧。這不僅僅說明我的心理模式不同於古人的心理模式,從而根本不能體驗到對於古人來說習以為常的心靈狀態,而且還說明,當我遠離了社會時,在長期的獨處中我觸摸到了存在本身。
我的焦慮,恰恰就來自於這種對獨自存在的體驗。
40.剝去衣服,我們仍然知道自己是誰
許多人對“精神分裂”都有過體驗,哪怕是微弱的體驗。
比如說,一個人在上司麵前,由於利害關係,由於害怕,不得不把真實的自我、真實的想法掩蓋起來,戴上“人格麵具”,用另一張臉言不由衷地應對上司。他的那張臉其實隻是一個偽裝出來的麵具(當然上司也不是用本來麵目和他打交道)。實際上,我們在社會上所看到的每一張臉都有可能僅僅是麵具。
假自我就是這樣取代人的真實自我,進而控製我們的心理生活,主宰我們與世界的聯係。
精神病學家萊恩認為,人與世界的關係隻可能處於以下兩種不同的狀態:
一種是自我真實地感知對象,自我體現出來的感情是生動的、有要點的、可把握的;自我所承諾的行動是真實的、真誠的。你和你的朋友討論問題時,就是這樣。
而在另一種狀態中,個體把自己與他人的所有交往都推諉於一個假自我係統。這個係統包括在他的存在之內,可並不等同於“他”,這個假自我係統隻能體驗到不真實的世界。這也就是說,在人和世界的關係中,知覺和行動的大門鑰匙並沒有掌握在自我手裏,而是被假自我所控製。這假自我作為一個心理係統,阻礙、排斥真自我與世界聯係的參與。
萊恩將人與世界關係的第二種狀態稱為“精神分裂症”。準確地說,多數人處於這兩種狀態之間,並偏向第二種狀態。在心理上,我們往往不是自己的主人。
這也就是說,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實際上是用一個假的自我在與自己和他人打交道。從哲學上講,這種存在就是“異化”;從心理分析上講,它既是一種神經症的“症狀”,又是各種“心理症狀”的根源。
如果鏡子中看到的不是自己,或者說一個人並不是真實的自己,那麼,那個被他體驗和表達為“我”的東西是什麼,就非常值得玩味了。
我曾經就同一個問題向三個人提問,他們分別為大學生、公司白領、公務員:假如有個人無端地辱罵了你的朋友,你站在一邊,罵人者並沒有看到你,也沒有罵你,你會生氣嗎?如果你生氣,為什麼?
這是一個“思想實驗”,這類實驗在政治哲學上屢見不鮮。為了說明問題,我出題有些極端,並把它搬到了精神分析上。
一開始,我沒想過這種“思想實驗”會讓他們都受不了,紛紛說“這個人變態”“他神經病”等。我再三解釋,請他們不要作任何好壞之類的價值判斷,隻是正視這樣的事實:自己到底生不生氣?如果生氣,追問一下自己生氣的原因。
他們都說自己肯定很生氣。但解釋為什麼生氣卻讓我啼笑皆非,都是“因為他罵了我朋友”。我告訴他們這不是答案,隻是提供的“事實前提”,把已經提的事實前提當成答案,這是答非所問。
我告訴他們,如果能夠把這些日常生活中的現象當成一個真正的問題進行思考,一個人就會逐漸打開認識自我的大門。
我說:如果一個人罵了你的朋友,我們可以觀察到,這個人是在向你朋友“發送”有價值判斷的語言指令,他並不是在向你“發送”,所以應該隻會在你朋友那兒激起反應,怎麼可能讓你很生氣呢?學生和白領脫口而出:這相當於是在罵我。
不錯,這就是答案。罵他們的朋友,在心理上等效於罵他們,因為他們已經把朋友納入到了自我結構,朋友變成了自我中的一部分。
正是通過把朋友納入自己的自我結構這一心理機製,他人對朋友的“刺激”才可能會在自己心中引起反應。也就是說,在心理上,個人刺激的並不僅僅是他們的朋友,還有他們自己。不管自己或朋友在不在現場,在他們的心理上都是“在場”的。
我們常常聽到有人說“他和我無關”之類的話。這意思有時候是“他並沒有被納入我的自我結構”。朋友可以變成我們的自我,親人當然更是如此,那麼,還有什麼東西可以變成我們的自我?
人是存在者。我們確定一個人的存在的思維方式是:他叫張三,是一個男性,是南方人,是大學生,身高一米七,很胖,穿夾克……這些,就是一個人的存在屬性,它包括一個人的生物屬性和社會屬性。
一個人擁有無數種存在屬性,它們絕大多數都是社會屬性,也就是說是通過一個人在某個社會的存在而獲得或被強加屬性。比如,我生在中國,當然我就擁有一個“中國人”的存在屬性了;我是南方人,“南方人”也是我的存在屬性。對於很多人來說,他們體驗自己和他人存在的方式不是體驗存在本身,而是體驗存在屬性。人們隻是在用名字或“那科長”“這醫生”去指稱一個人。換言之,隻是在說一個人的存在屬性,不是在說他這麼一個人。
剝去了存在屬性的皮子,人們將不知道這麼一個人是誰。
他被抽空了。他一無所有,也就一無所是。
如果一個人是醫生,他就會把“醫生”這種存在屬性體驗為他的存在。慢慢地,“醫生”也就變成了他的自我。有人罵醫生,哪怕不是在罵他,他也生氣了。同樣,有人讚美醫生,哪怕不是在讚美他,他也高興。
不僅僅是“醫生”,所有的存在屬性都可以被一個人體驗為自我,因為正是這一切界定了他的存在。同樣,價值觀、偶像、物品甚至寵物……一切在心理上對他有意義的東西,都可以納入他的自我結構。
為什麼兩個爭論問題的人容易從爭論上升為謾罵?爭論原本隻涉及觀點,而沒有涉及人格。然而,一旦他們認同自己的觀點,這類觀點就會內化,變成他們的自我。自己的觀點被質疑、否定,在心理上也等效於自己被質疑、否定。因此,不涉及人格的觀點的較量,常常會變成人格上的相互攻擊。不要說這種現象在網絡上泛濫成災,就是在正襟危坐的知識分子那兒,也屢見不鮮。
我在網上曾經看到有個女人談她的心理問題。
她的男朋友才華橫溢,但長得實在讓人不敢恭維,不單其貌不揚,而且個子比她還矮。他們感情不錯,但有一個問題,就是長得很漂亮的女方很少答應和男友一起走到大街上。有時候一同出去,她眼光總是怪怪的,低垂著頭,似乎害怕別人掃向他們的目光,陪他逛一次街對於她來說簡直是一種要命的折磨。然而在家裏,她卻表現得感情非常熱烈。
她說自己是一個很愛關注別人的意見的人,凡事都太過謹慎,比如要做什麼事總是會先考慮別人對她的看法。
我強烈地感覺到,她隻要一出家門,就再也不是她自己。她的生存是一種“無我化生存”的典型,他人的目光已經完全主宰了她對自我價值的確認。她活在他人、社會的意見中,沒有一個獨立的自我來肯定自身。要獲得心理生存,她要麼必須把自己和外界隔離開,要麼期待獲得外界的肯定性評價。可是,她的男朋友的外貌實在拿不出手——最主要是在大街上,別人隻看見他的外貌,看不見他的才華,和他走在一起,在別人的目光中,她實在難以找到自身有價值的感覺。
換言之,隻有在家裏,她才有自我認同,一出門,這種自我認同就崩潰了,換成了社會認同。她的自我急劇萎縮,被社會自我取而代之。
41.魔鬼和陌生人都讓我們不安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最難以解釋的一種現象是:當一個陌生人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時,我們總有一種不適感,一種不安。我們一定要弄清他是誰,想界定他,終結他的陌生狀態。而在很多時候,一個人對於另一群人來說,要麼就成為朋友,要麼就成為敵人,沒有中間狀態。從古至今,人們遇到某種他們無法解釋的神秘現象時,都傾向於將它認為神仙或者魔鬼所為,總之是一種神力或魔力的展示。
美國從立國開始,直到現在,隨時都需要一個敵人。開始是英國,後來是德國,再後來是蘇聯,現在則是“無賴國家”和“恐怖主義”。至於中國和俄羅斯,表麵上不叫敵人,在戰略上則是防禦對象。
對“敵人”的渴望簡直就是美國的一種“先驗渴望”。
這些現象都指向了人與世界的基本結構:主體—客體結構。蒂利希說:“自我—世界(self—world)的相互關聯是實在所具有的基本結構,如若世界一方消失,那麼另一方自我也就消失了,留下的隻是它們共同的基礎而不再是結構性關聯。”人是一種二元化的存在。有自我,就有他者,有自我世界,就有他者世界。“自我—世界”的結構是一種方向性結構,沒有這樣一個結構,人就會找不著北。
於是,這種“自我—世界”的方向性結構在人的精神那兒建構了一種秩序。這是一種心靈的秩序。如果這種秩序崩潰,人理解世界的方式就會失效,焦慮就會襲擊他。
陌生人之所以讓我們不安,是因為他的存在已經逸出了我們心靈的秩序,讓我們理解世界的方式失效。當他已經進入我們的心理生活,而不隻是在街上一閃而過的時候,隻要我們無法確定他是誰,他對我們來說就是危險的。極端一點,他要麼是我們的朋友,要麼是我們的敵人,否則,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和他相處。
同樣,如果一種神秘的現象超出了我們的理解能力,我們就會傾向於認為它是神仙或魔鬼幹的。由於它是無法理解的現象,沒有來頭,無法確定,就威脅到了我們的心靈秩序。因為如果它不是一種可以確定的客體,作為主體的我們的自我就會受到威脅,風雨飄搖。所以,我們一定要把它拉入到這個心靈秩序裏來。不管是神力還是魔力,總可以確定(當然是想象性的確定),總在我們的心靈秩序之內。
沒有秩序的保護,對於我們來說是何等可怕的心理災難。
不知你是否有過這樣的體驗,當你等待影響你命運的考試結果時,簡直可以說是一種漫長的煎熬。在考試之前,你的存在是在一個秩序中的,很多東西都可以確定。考完試,在結果出來之前的這段時間裏,你就被拋入了一種沒有確定性的心理生活中,成績如何你無法確定。這個時候,不確定性對於你來說就構成了一種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