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西安的時候已經黃昏了,父親還在酒店的房間裏收拾他的考古資料,我看看窗外說:“我出去走走。”
父親抬起頭,摘下老花鏡看著我,不放心地說:“我陪你去。”
我說不用了,我去一下子就來。父親狐疑地看著我,我隻好笑著舉起手裏斷開的橡皮筋說:“我的發圈斷了,出去外麵買一圈,順便走一走,很快就回來的。”
父親這才鬆一口氣說:“好,不要逛太遠了,把手機帶在身上,有事打電話來。”
我知道父親很不放心,這一次來西安他是有工作在身的,卻特地帶了我過來,是想順便讓我散散心。
這麼大了,我卻還這麼讓父親擔心,仔細想想,自己真是不孝,但我有時候就是控製不住自己,我無法相信,子平他竟然發一條短信跟我說他要結婚了,要跟我之外的女人結婚!我一下子昏了過去,他卻逃之夭夭。我滿世界地找他,隻想要聽他親口給我一個解釋,隻想要他站在我麵前,至少給我一個哭訴和發泄的機會,至少跟我說一聲對不起,但他沒有,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當我瘦成一把骨頭躺在醫院裏的時候,他都從未出現過。
徹骨的傷心和失望讓我的心絞痛病情越來越重,事實上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再痛了,但子平離開的打擊讓它再次瘋狂複發。
父親擔心得很,丟下繁忙的工作,每天守在我身邊,寸步不敢離開。看著父親發愁的雙眼,兩鬢的銀絲,我好不心疼,父親已到退休年齡了,卻還舍棄不下他的考古工作,整年滿世界跑,和灰塵泥土做伴,而我,卻還要讓他為我操心。
我心底暗暗發誓,要忘掉一切,好起來,回到職場去,不要再讓父親如此擔心了,好好盡盡自己做女兒的孝道,讓父親過個安樂的晚年。
但每當夜晚襲來,眼簾放下,我就看見子平撲過來,一臉笑容地照顧著我,我的幸福剛剛開始,子平又翻臉,一臉厭惡地告訴我,他要結婚了,那個女孩年輕漂亮又小鳥依人,她的父親還是個富翁,他會幫助他的事業,他是人財兩得。而我,給不了他一點好處,卻處處要強,能力比他強,事業比他強……
我嚇得醒過來,不斷地想起我們相遇、相處、相愛的日子,那個溫潤白淨的少年,什麼時候,心和我漸行漸遠,朝著和我相反的方向,漸漸長成一個心口不一,學會裝作掩飾和圓滑世故的男人,而我毫無察覺,以為他一如既往的純真和溫暖。
子平,這個我永遠也看不懂的男人,這個無法再愛我的男人。
心理醫生說我得了抑鬱症,我已經吃了半年多的藥了,情況卻每日愈下。而大量的藥物讓我的心絞痛發病的時間越發頻繁,疼痛也越來越嚴重。
父親趁著這次到西安出差,要我跟著一起來,散散心。我欣喜地同意了,父親很高興,以為我終於要好起來了。以前我總是和父親唱反調,雖然我深愛著他,我也知道他深愛著我,但我就是不知不覺愛反對父親,從小就不讓他省心,好像這樣,父親才能真正注意到我。
我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請給我很多很多的錢。我記得亦舒這麼說過。
我不要錢,我要很多很多的愛,來自父親的愛。但從小父親就不在我身邊,為了他那些古董他甚至可以把生病的我寄存到某個親戚家,就迫不及待地挖泥土去了,即使每個月我有多得花不完的錢,但我覺得我一無所有,我要愛,要很多很多的愛,所以我不停地向子平所求,直到他筋疲力盡。
我沒有母親,父親從來都不肯告訴我她是誰,在哪裏,無論我怎麼哭鬧,所以我恨父親,為什麼讓我和其他的小孩不同,他們都有把他們捧在手心上,親昵地吻著他們的臉蛋的媽媽。而我什麼都沒有,我沒有媽媽,沒有兄弟姐妹,許多時間,我甚至以為我沒有父親,一年到頭,我能見到他的時間,伸出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後來我偶爾聽說母親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但什麼原因,她卻選擇了離開父親。我沒有再追問父親,我想,或許那也正是他心中的一條永遠也愈合不了的傷口,也許,他也像女兒一樣,在渴求很多很多的愛。
當子平離開之後,我稍微理解了父親,反倒事事都順了父親的心意,幾乎不再像以前一樣說不了。
所以當父親說跟他一起來西安的時候,我便點頭答應了,即使我的身體實際上虛弱得很。
西安的夜,好寧靜,與我所住的大城市不同。
我一邊尋找飾品店,一邊欣賞夜景,不知不覺轉入一條石板路,一片片的大石板已經被歲月踩磨得油光,下過細雨的夜晚,在昏黃的路燈的照射下發出點點亮光。
我感到一陣站不住腳似的恍惚,踩在石板上的感覺是如此熟悉,我甚至覺得,每一塊石板都是那麼新,好像是剛剛鋪上去的一般,連石頭的棱角都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