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突然就哭了,捂著臉,眼淚從指縫裏向外迸濺。李輝慌了,四外看看,還好,沒什麼人注意。當年二丫也是這麼哭的,他想了好多辦法都沒能哄好,就索性用自己的嘴去封堵,很靈,二丫就不哭了,跟嬰孩銜著了奶嘴兒差不多。從此,他掌握了一個對付二丫哭的行之有效的訣竅。問題是現在二丫的嘴唇已經成了別人的專屬品,又處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李輝就沒有辦法了。
“別哭了,”他說,“我們都挺好的,你就別哭了!”
二丫哭出兩個高亢的下滑音,然後轉入了平緩低沉的慢板。這個過渡樸實自然,不含矯飾,顯示出二丫良好的音樂天賦。其實,開這種蠅頭小利的食雜店實在是屈材料。在勘探隊,李輝一擺弄吉它就會想起二丫,想起二丫就心裏酸溜溜的。這時那個吃完了烤魚片的小貓咪又從屋裏溜出來,看媽媽在哭,便以為是挨了欺負,操起電鍍開聽刀就是一家夥,很磁實地砸著了他的髀骨。李輝咧咧嘴苦笑一下,覺得這小女孩一點兒也不像二丫,倘若他與二丫合作,生出的女孩肯定會像二丫的。二丫於是也就聲息淚止,扯過那孩子來,照屁股上狠狠撩了一巴掌,那女孩發出一陣消防車似的尖叫,又抓起一包烤魚片,跑回屋裏自療自慰去了。
“沒出息,像她爸!”二丫說。二丫為李輝而打了自己的孩子,這使他很感動,想了想,又沒什麼話可說,看見旁邊有一堆飲料箱子,便展展胳膊上的肌肉,說:“我幫你幹點兒活吧!”動手就搗騰起來。二丫格格地笑了,說:“哎呀,那些都是剛弄好的,你就別犯傻了!”李輝覺得就這麼來了走了不太夠意思,還是堅持著把幾隻箱子擺擺正。臨走時他說:“你愛看電視麼?”二丫說,她比較愛看愛情和武打的。“有個‘當代風流’節目……”二丫說那個節目賊沒勁,太玄乎了,她是從來不看的。李輝就說:“二丫,你怎麼能不看那個節目呢?那個節目很真實,還是挺有看頭的!”
從二丫那兒走出來,李輝心裏很不是滋味,就想找個地方猛吃一頓,然後往死裏睡睡。三轉兩轉,轉到一個小集市來,看見有擺攤打汽球的,就湊上去尋尋開心。按說李輝的槍法是挺不錯的,也受過基幹民兵的正規訓練,可那槍就是打不中;越是打不中就越不甘心,那錢夾裏的票子就源源不斷飛進攤主的口袋裏了。李輝說:“這槍準星有問題,好像是用鉗子掰過了!”攤主說:“愛玩不玩,又不是我請你來的!”李輝剛想發作,旁邊幾個看熱鬧的馬上圍上來,擠開李輝,接過汽槍打了幾下,竟槍槍不空。便用凶凶的目光逼定他說:“哪兒來的山炮?想攪和是不是?走吧,找個沒人的地方遛遛!”其實李輝還是比較喜歡打打架的,隻是由於天氣太熱,他又肚裏缺食,就沒能響應這一動議。便裝出真正山炮的樣子,把一切歸咎到自己眼睛上去。離開那個攤兒,一位賣耳挖勺的老頭偷偷對他說:“他們是一夥的,那幾個是托兒!”李輝齜著一口很白的牙齒對老頭笑笑:“我知道。今兒個就算撞上小偷了!”為了表示感謝,他買了一隻耳挖勺。
再往裏走,見一大群人將兩個黑黑瘦瘦的男孩團團圍住,大的不過十來歲,小的也許剛剛換了奶牙,一口蠻音,聽起來就知道是遠道來的。隻見那大孩子把手裏的銅鑼敲了幾響,從地上拾起一根滿是黑鏽的鋼筋,架到小孩子的脖子上。小孩子運運氣,“嗨”了一聲,把那細瘦伶仃的脖子一扭,那鋼筋就一圈一圈地繞下去,轉眼之間,竟看不到脖子上的肉了。這與其說是氣功,不如說是苦肉計。忽然那大孩子將銅鑼一翻,恰好就是個盤子,雙手舉過頭頂,那意思已經相當明確了。人群忽地一下就散了,單單把李輝閃在那兒,仿佛退潮之後的大礁石。這時太陽已經西斜,把他的影子抻得很長,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灼燙的水泥地上痙攣,好像煎在平底鍋上一樣。那大孩子跪下來,堅韌不動,樣子十分古老,小孩子麵色蒼白,馬上就要窒息了。李輝於是掏出錢夾,從中鉗出一張票子,竟是一張印有四個人頭像的大鈔,知道是過重了,又不好意思收回來,便用指頭彈進那個銅盤裏。大孩子立刻磕出一串很響的頭。撤出很遠的觀眾裏突然有人說:“嗨,他們是一夥的!”李輝本來已經走開了,聽到這話,馬上又站住,怒目而視,也隻是怒目而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