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章 倘若我在彼岸(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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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人突然來到醫院。除了爸爸和我之外,隻有近親才能到重症監護病房(ICU)探視躺在病床上的媽媽。在候診室裏接過他的名片的時候,我為什麼沒有拒絕呢?可能是為了能夠被允許探視,想和主治醫師交涉吧!我竟然把一個自稱老朋友但不明來曆的人領來探視處於昏迷狀態的媽媽!

這個男的給我印象一點也不好。事先和我們沒有任何聯係就突然前來要求會麵,真是太唐突了!他的名片上寫著:英語補習學校的經營者。身份總讓人覺得有點可疑。這個人在我們家從來沒有被談起過,當然媽媽也從來沒有提到他的名字。讓這樣的人來看原則上謝絕探視的患者,無論如何不能不說是欠考慮的行為。

事故造成的衝擊確實存在。媽媽處於昏迷狀態,無論是對我,還是對爸爸,都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而且,我本身就和那起事故有不少牽連。看來是他不自覺地利用了這一不安。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事故的詳情,但我感到他看我的目光中含著責難和憎恨。另一方麵,他要求探視的語氣中流露出來的悲痛,從親屬們那裏也不曾感受過。這個男的和爸爸年齡相仿,頭發花白,臉部肌肉鬆弛,並不是特別有魅力。我不知道他和媽媽有什麼關係,但是他的態度裏有一種深思熟慮的頑強勁兒。我想大概就是這種頑強勁兒打動了我。

我和他一起走過醫院昏暗的走廊。在進入重症監護室之前,我把蓋有主治醫師印章的探視許可證交給值班護士。穿過一道厚重的大門,就到了病房的外間,我們在此脫下鞋,換上放在這兒備用的拖鞋,用消毒液洗過手之後,又穿戴上隔離衣帽和口罩。他與我一起做上述事情的時候,神情很奇特。準備好了之後,推開第二道門進入裏間。熒光燈泛白的燈光照著寬敞的病房。這個房間完全是由人工控製的,沒有窗戶,全部依靠人工照明,分不清白天黑夜。我們終於走到一張病床麵前。病床之間擺滿了監視器之類的儀器,根本看不到躺在鄰床上的人。

我鄭重其事地說:“這是我母親。”

他點了點頭,好像很難接受眼前這一切。媽媽雙眼半睜半閉,隻能看到瞳孔下邊。她的臉色蒼白,和她那黑褐色的頭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美麗得甚至讓人感到有點神聖。但是,嘴唇幹裂,口中含著塑料護齒。口中的管子與病床旁邊方形的人工呼吸機相連,呼吸機發出有規律的噝噝聲。她身上蓋著白色的床單,隻有青筋外露的小臂彎成45度,露在外麵。打點滴的管子插在左手上,另一隻管子插入右手的靜脈。天花板上的一隻小聚光燈發出橘紅色的光芒,照著媽媽的臉部和上半身。

他有點遲疑,又完全無視我的存在似的緊緊抓住媽媽的手。他稍稍彎下腰,把臉貼近媽媽的耳邊。我無所適從,就去看點滴瓶上的標簽。放在腳旁的示波器屏幕閃動著綠色的波紋。這時,他叫了媽媽的名字。我不由得回過頭來,看了看他。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叫媽媽。他究竟是什麼人呢?我又看了看媽媽,媽媽微睜著的眼睛裏淚珠閃閃,從眼瞼下溢出,在眼角處形成一滴明亮的大淚珠,在聚光燈的照耀下輕輕抖動。

“媽媽!”這次是我在叫。

就在這一瞬間,淚珠順著媽媽的麵頰淌落。淚痕從眼角一直延伸到耳際。我慌忙用隔離衣的袖子給媽媽擦了擦臉,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看到!醫生,護士,還有這個男人。我回頭一看,發現他正局促地站在病床旁邊,低著頭看著媽媽,就像一個小孩幹了一件什麼不可饒恕的事情。

2

在壓力作用下,海水從潛水服外麵緊緊地擁抱著我。我很喜歡這種感覺。每次被大海擁抱的時候,我都會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安詳。這種安詳從人與人的擁抱之中絕對感覺不到。哪兒都不存在,哪兒又都存在……全身上下的脈搏配合著一個高超支配者的心跳開始跳動。與海水的擁抱相比,人的擁抱是多麼的不完美呀!就好像是為了彌補這種不完美,他們才悄悄地說著各種各樣的事情。然而,語言是於事無補的。我喜歡大海。我想永遠地被那具有真實存在之感的冰涼海水所擁抱。每次在攙水裏的時候,我就有一種錯覺,就好像自己是一條錯生為人的魚。

還是在上高中的時候,我和父母去了南方的海島,在那裏我學會了潛泳時呼吸的基本技巧。我從岸邊的白色沙灘遊向大海,透過潛望鏡看到遍布海底的珊瑚和在它們之間遊來遊去的各種各樣色彩鮮豔的魚類。從那時起,我就被潛水運動的魅力深深吸引。靜靜地在水中等的時候就會自己遊過來的魚,在圖鑒上也不曾見過的奇妙海洋生物,在水麵上搖曳的太陽。比這些還要美的就是深邃的藍色大海。

上大學後的第一個暑假,我接受了專業的培訓,取得了攜帶自動呼吸潛水器潛水的證書。我取出全部的儲蓄,買齊了潛水服、自動呼吸潛水器、潛水手套、潛水包等裝備c在那之後的一年內,我多次地到衝繩、奄美等處的海裏去潛水。一般都是由向導或教練用小船帶到潛水點去,但是這裏有個問題。帶自動呼吸潛水器進行潛水,出於安全上的考慮,不能破壞兩人一組的組合。除了從一開始就搭配好了的朋友或戀人的組合之外,就要考慮潛水技術的高低在船上臨時組合;如果多出一個人,這人就和向導或教練組合。問題就是他們之中的有些人回到岸上後也不想分開。也有性格上的問題。有些人在海裏過分親昵,有些人想要以保護者自居,有些人過分自信,這些人我都很討厭。

媽媽年輕的時候就喜歡遊泳。初中時候還是遊泳比賽的選手。好像在高中和大學時代有過中斷,但結婚之後,在育兒和做家務的同時,又開始了遊泳。因此在泳技上和體力上都不存在問題。隻是對於戴麵具和腳蹼遊泳,起初還很有些抵觸,但在我極力誇讚陽光燦爛的南國大海的美麗下,她逐漸來了興趣。探家的時候,我馬上就去辦了參加講習班的手續。媽媽雖然當時已經年過四十,但由於有遊泳基礎,所以比十幾、二十幾歲的年輕女性掌握得還要快。我們母女倆是一對理想的組合。每逢大學放假,我們母女二人都要到各處的大海遊泳。

不知道媽媽在海裏考慮什麼事情。到了海裏我們就不分母女了。除了自己身旁有個夥伴在遊這種安心感之外,就不存在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了。我想媽媽也一定是這樣。在大海裏我們都是很孤獨的。就像是處於原始世界一樣。在那裏,沉默比語言更重要,存在比運動更重要。大海之中存在一種神聖的氛圍。

當耳膜的壓力和海水壓力平衡了之後,我們慢慢向更深的地方潛去。我們集中所有意識,同化到大海之中,與大海融為一體。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大海,甚至忘掉自己的呼吸。於是就感到大海充滿了全身,自己也成為大海。大海成為我的一切,我成為大海的一部分。自我與大海融合,在大海中發現新的自我。在湛藍的海水之中,自己就像一塊小小的碎片……

突然往旁邊一看,本應在身旁的媽媽卻不見了。沒想到搭檔不在旁邊會帶來這麼大的震動。我冷靜地考慮了一下,這是一片沒有遮攔的開闊水域,被什麼東西纏上或者被什麼東西壓住的可能性很小。離最後相互確認位置還沒有多長時間。所以,應該沉著地在附近找一找就好了。然而,一看不到媽媽的身影,我就慌亂了起來,趕緊劃水。慌亂之中我把呼吸器弄掉了,不得不趕緊浮出水麵。在水麵上靜下心來之後,又一次潛入水中。不久就發現了媽媽蜷曲在海底,這時我的氧氣瓶裏剩下的氧氣已經幾乎不夠分給媽媽了。

潛水運動的事故大都會發生的,這一次是幾個因素湊在一起了。首先,作為搭檔的我技術不熟練,沒能夠采取適當的措施;媽媽的自動呼吸器發生故障,她用的是事前臨時租借的;很有可能是因為使用不習慣而進行了誤操作;還有就是潛入點的附近潮流湍急;相對於潛水的人數來講,向導和教練人數過少;或許媽媽自身就缺乏不管如何一定會得救,不管如何也要活下去的意誌。說不定媽媽在水中比在陸地上更能找到自己。

3

手術室亮著紅燈,看來是在做緊急手術。從那前麵向右轉,穿過狹窄的走廊,就是電梯間了。在按過按鈕等候電梯的時候,我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地板和牆壁的顏色都是暗綠色的。醫院裏的綠色讓人更容易聯想到的是手術服,而不是綠色的植物。什麼東西都有點髒,讓人覺得心煩意亂。

一架擔架車推出後,我走進煤氣室一樣的箱體。靠在電梯箱壁上,我又重新思考那一天的事故。我已經不認為那是一個簡單的事故了。把降臨在媽媽身上的事情稱為“事故”是把事情簡單化了。因為蒙受變化的不單單是媽媽的肉體。她周圍的人們之間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們為了逃避人與人之間的冷淡關係而去海邊;又由於大海而產生新的關係。這是多麼具有諷刺意義啊!

一一我也知道,那一天從媽媽眼裏溢出的淚珠僅僅是一種生理現象。當然應該不是什麼感情上的反應。雖然隻是一種單純的偶然,但是淚珠的流出,看起來就像是在那個男的呼喚之下有了反應似的。根據現代醫學,媽媽已經不存在任何情感了。正在還原為物質的肉體,麻痹無力、勉強幸存的生命,用專業手段勉強維持、毫不設防的人格……原本是一件十分讓人悲傷的事情,但是,一個男人的出現,使這種悲傷的色彩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由於他的出現,我對媽媽的悲傷變得有點兒莫名其妙了。

走出電梯時碰到了爸爸。

“來了?”聲音很死板。

“公司呢?”

“今天結束的早。”爸爸一邊說一邊瞧了瞧自己的裝束。

“媽媽怎麼樣?”

“好像和昨天沒有什麼兩樣。”

“是嗎?”

爸爸站在昏暗的走廊裏呆呆地看著自己腳下。

“去看一下吧!”我這樣跟他說。他抬起頭來,茫然若失地看了看我。

“今天算了吧!”

“為什麼?好不容易來一趟。”

“阿栗看了就行了,我就算了。去不去吃飯?難得一次,可以吧?”

在家裏,兩個人都很注意過著和往日一樣的生活。就像是說如果維持過去那樣的生活,總會有一天一切都會恢複到原來的那個樣子。爸爸每天早晨都穿戴整齊地去公司上班,我上午練一個小時的鋼琴,下午開車到教室或者到學生家裏轉一轉。或者是在工作之前,或者是在練習結束早的那天傍晚去一趟醫院。回到家裏就準備晚飯,等到爸爸從公司回來,兩個人開始吃晚飯。洗完餐具,洗過澡,睡覺前就幾乎沒有什麼空餘時間了。

“好久沒坐阿菜的車了。”爸爸重重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好奇地打量著車內說,“裏麵挺窄呀,這個車。”

“去哪裏呢?”從醫院停車場開出後,我問道。

“我想吃壽司,怎麼樣?”

“什麼都行。”

爸爸簡單地告訴我怎麼去壽司店。

“這車裏不讓吸煙吧!”

“原則上是,不過你可以例外。”

“算了,我還是忍耐一下吧!人鄉隨俗嘛!”

“說起來還是以前學過一句英語諺語,好像是‘覆水難收’!”

談話中斷後,車內氣氛沉悶,令人感到壓抑。我聚精會神地開著車,爸爸發呆地看著車外。

“有人說壽司的味道和地價成正比,”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了,“越是郊外就越吃不到好壽司。可我們今天去的這家壽司店例外,是最近才開設的一家分店。”

“這個地方很奇怪,每次談話最後都要談到不動產上。”

“就是,”爸爸在副駕駛位上把憋屈的雙腳換了一下位置,

“說起來也不光是這個地方的事。”

那家店位於一處幾乎看不到飯館、缺少雅趣的新興住宅小

區。小巧的建築,院子裏的樹木看起來好像是剛剛栽上去的。

推開嶄新的門簾,裏麵傳來聽起來有點粗獷的豪爽聲音:“歡迎

光臨!”大概是時間尚早,店內沒有顧客。我們在櫃台前坐下之

後,爸爸一邊用濕毛巾擦手,一邊向廚師說:

“你看著辦吧!”

他在壽司鋪總是這樣。

“這時候說幹杯有點兒……總之辛苦了!”兩個人輕輕地碰了碰杯。

“我們兩個人最後一頓吃的也是壽司,是在島上的俱樂部會所,上了好多生魚片,吃不了,我們就請廚師把剩下的都捏成了壽司。”

“是嗎?”爸爸目不斜視地簡短回應了一句。

吃到最後,我們兩人都笑了:光是魚片,吃不下去的時候,捏成壽司就能吃下去,真是不可思議。第二天早晨,在第一次潛水中媽媽就溺水了。我想:大概水深不到10米。我們總是選擇不太深的地方潛水。一般都是不到l0米深的珊瑚礁。不管潛水多麼深,也幾乎沒有超過重15~20米。

“媽媽怎麼就溺水了呢?”喝完啤酒後一個人在喝日本酒的爸爸就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問道。

因為自動呼吸器失靈,氧氣耗盡……我本想重複過去說過多次的解釋,但我沒有。

“一定是在海底看到了什麼。”

爸爸驚訝地回過頭來。

“或許是過去的情人。”

一下子很尷尬。很快爸爸愉快地附和道:

“對。她在黑暗的海底應該有一個有鰓有鰭的情人,”他開玩笑地說,“那樣的話你媽媽還能不溺水嗎!”

我正想插話,這時店裏進來了幾個和爸爸年齡相仿的客人,都穿著做工很好的西裝。領帶的情調也不錯。他們之中有個人和廚師打著招呼,看起來是個老顧客。他們坐在了櫃台邊,和我們之間隔了一個座位。

“認識一個叫內藤的人嗎?”我直截了當地問道。

“是個什麼樣的人?”

“據說是媽媽過去的朋友,”我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爸爸的表情,“前幾天到醫院來看過媽媽。”

“是個男的吧!”

“哎。”

他好像是再一次地在確認自己的記憶。

“還是沒有印象。”

我還是沒能說出是我讓他探視了媽媽。在爸爸麵前說到那個男人,總覺得像是幹了什麼不老實的事情。

我們隔了好久才又繼續說話。就像是在選擇淺灘渡河一樣,重複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這時,爸爸就好像是偶然想起了似的說道,“這麼說,”他又扯起剛才的話題,“曾經聽你媽媽說過,她結婚前和一個人有過來往。好像說是大學裏的學長。好像那個男的就叫內藤……”他一邊說一邊盯著我,“就是他來看你媽媽了吧!”

“搞不清楚。”我不由得把目光挪到別處。

聽爸爸講媽媽戀人的事,我感到有點意外。如果媽媽沒出事,恐怕不會談這樣的事情。可能是媽媽即將死亡才使爸爸變得寬容了吧!抑或是死亡所具有的本質的力量才使我們想弄清真相吧。

“不管怎麼說,都是30年前的事情了,”爸爸說到,就像是一個人自言自語,“如果真是那個人心裏惦記著媽媽而來探望,真想當麵說一聲謝謝。”

我一個接一個吃著捏好的壽司,爸爸一直在喝酒,他麵前已經擺滿了沒有動過的壽司。

“你拿一點過去吧!”爸爸說。

“我已經吃飽了,”我一邊給爸爸斟酒一邊說,“你多喝一點兒吧,司機沒喝酒,不會有事的。”

“啊,是呀。”

爸爸又要了一壺酒。女招待拿來了酒壺後,爸爸讓我也喝一點。我拒絕了。大概想到我是在擔心開車,他便說今天晚上把車放在這裏,坐出租車回去吧!我知道他想和我一起喝酒。但是我不想喝醉,現在我不想和爸爸有同樣的心情。一一不知為什麼,我當時的心情對爸爸也許有些殘酷。

旁邊的男人們一邊喝著酒一邊談論著工作上的事情。一位廚師給他們切著活對蝦。案板上對蝦淒慘地搖動著尾巴。

“對不起,”我把目光從料理台上移開,“隻因為是我叫媽媽去的……”

“不要那樣想,”爸爸沉穩而又堅決地說,“媽媽一直是幹自己喜歡的事情。人有一天總要死的。她還是值得讓人羨慕的。”

戰戰兢兢地一看,對蝦已經被處理完畢,和其他魚一起盛在了一個盤子裏。我瞧了一會兒,對蝦尾巴已經不動了。

4

在學生時代並沒有特別想過要彈鋼琴謀生。當然也沒有積極地想過要當一名女職員。爸爸媽媽希望我回家鄉。因此就在接受公司就職考試的同時,我還接受了一家大型鋼琴廠家的考試。當時就業非常困難,女大學畢業生很難被企業錄用。大部分公司沒要我,最終被錄用當了一名鋼琴教師。於是我住在父母家裏,開始教孩子們彈鋼琴。

一周隻有一個上午教家庭主婦,其他都是下午以後的工作。周一和周二是幼兒園的課,從下午2點到7點。小學生和中學生個人指導課,第一節課從3點半開始,以後每一個小時轉一個學生家。媽媽沒出事的時候,她負責做飯,所以即使晚上上課到9點多也沒什麼關係。但是,情況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我就要盡量地把傍晚之後的時間空下來了。於是就把情況和學生的家長們作了說明,暫時把晚上的練習挪到了周六的下午和星期天。

那一天是個星期六,下午1點起教一個初中二年級的女學生小奏鳴曲。後一個課時從3點開始,本想在茶館看一個小時的書,回到車上的時候,想起了插在儀表盤上的名片。一看地址,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離那兒比之前預想還要近的地方。我也沒有過多地考慮,就直接驅車前往內藤家。並不打算與他見麵,隻是想知道他住的地方以及他過著怎樣的生活。

尋找停車場費了點兒周折。我不想使用收費停車場,那樣的話,就好像我是特意要去拜訪他似的。因此,我把車停在了超市的停車場,進超市買了觀賞植物的液體肥料和5盒一組的麵巾紙。把東西放到車上後,就徒步走出了停車場。周圍是沒有什麼特色的住宅區,好像是教師和工薪生活者們住的地方,有帶個小院子的獨門獨戶的住宅,也有中等的公寓。勉強可以稱為公園的兒童樂園一角有一棵大櫻花樹,碧綠的樹葉支滿天空。拐過這個角落進入了一條隻能稱為小巷的狹窄小路。在一麵被風吹雨打已經發黑的水泥預製板的牆壁上,掛著一塊“內藤英語教室”的招牌。

我裝作路過的樣子,不露聲色地從外麵觀看裏邊的情況。這是一棟看起來已建成多年飽經風霜的平房。從木門到玄關的細砂路上鋪著石板,兩邊栽的庭院樹看來長期沒有修整,枝繁葉茂。玄關處雖然是白天也很昏暗。沒有看到學生和自行車,裏麵靜悄悄的。

從他家門前走過,就來到了小區盡頭,在十字路口想返回去的時候,木門開了,內藤牽著一個小孩的手走了出來。我慌忙從所在的十字路口處向左轉彎。在一個看來已經不可能與他們兩人碰麵的地方又裝作迷路的樣子返回到了原來的十字路口。在小巷的前方可以看到內藤和孩子的背影,他們正往兒童樂園的方向走去。牽著孩子手的內藤,穿著白色短袖襯衫,腳下穿著一雙橡膠拖鞋。那個小男孩五歲左右。孩子頭上戴著草帽,穿著短褲和有條紋的短袖襯衫。父子倆幾乎不說什麼話。不久我發現孩子的兩條腿膝蓋以上都戴著矯正器具。.

接近尾聲了。我感到醫生們越來越不把媽媽當作一個人來看待了。他們隻關心如何維持患者的尿量,保持離子的正常水平,防止細菌的侵入。對我們所作的說明也隻限於檢查數據的變動,甚至連媽媽的名字也很少提了。

然而,在對媽媽喪失人性情感這一點上,或許我也是同樣的。有時候我會幫助年輕的護士,早晚兩次給媽媽擦拭身體。擦拭時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我已經不能把她的肉體與正常生理活動聯係在一起,隻是把它看成一個器官。

突然,我想到了內藤。那個人一定不會允許這樣來對待媽媽的。他絕對忍受不了這樣的事情一一媽媽喪失了名字和性別,僅被看做一個裝滿醫學數據的箱子;年輕的護士們沒有任何羞恥和拘束般的擦拭她的身體,簡直就像在清潔一個不鏽鋼的洗物槽一樣。對於在這個醫院的病床上發生的事情,恐怕他不會容忍吧。

真是瞎想,沒有任何根據。真實的內藤是個怎樣的人呢?我幾乎一無所知。但是,初次見麵,他就對我有氣。他憎恨使媽媽遭此厄運的人。他以一種悲傷的目光看著媽媽,悲痛地握著媽媽的手,使用我和爸爸都沒有用過的名字叫著媽媽。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是一個殘疾兒童的父親,一個開英語教室、其貌不揚的男人。媽媽對他來講是一個什麼人呢?他對媽媽來講又是一個什麼人呢?

我活動了一下肩頭,突然產生了想跟媽媽說話的衝動。如果我那樣做,傳感器就會感知異常,通知監控中心。我抓起她的手腕。軟綿綿的手蒼白冰涼。皮膚白得透明,如果點滴的液體要是有顏色,似乎就能透過皮膚看到液體。我像兩個人握手一樣抓住媽媽的手,慢慢地伸曲她的胳臂。她沒有任何抵抗。她的身體已經完全鬆弛了。叫了聲“媽媽”,她也沒有什麼反應。是不是像那個男人那樣用愛稱叫她一下?可是那好像是違反母女禁忌的,我就放棄了。

最近我注意到,在家裏很平常的對話,也不知道為什麼都變成很死板生硬的了。我和爸爸之間產生了一種客氣和奇妙的禮儀。剛開始我還簡單地認為是因為媽媽不在家的緣故。但實際上,不是因為有誰不在,可能是因為有誰存在的緣故。

“據說吸煙25年就會產生導致肺癌的細胞,”爸爸邊看著起居室茶幾上攤開的報紙邊說,“這上頭寫著:最近的研究已經弄明白了,就是說開關已經打開了,之後吸不吸好像都沒什麼兩樣。爸爸我已經吸了超過25年了,就是現在戒掉也沒有什麼用了。”

“可還是要保重身體啊!”

“啊,我知道。”

爸爸說著,走到了廚房換氣扇處,打開煤氣灶點了一支煙。在家裏,除了自己的房間之外,那裏是他唯一的吸煙場所。媽媽討厭香煙的味道。

“沒人嘮嘮叨叨說了。”

爸爸淒涼地笑了一下:“總之,關於戒煙這件事,還是不要刻意去幹什麼為好。”

他把還剩得很長的煙浸在水裏滅掉後,在起居室的音響上放了一張舊的爵士樂唱片。喇叭裏傳出了柔和的吉他聲。是一首聽過的曲子,就是想不起曲名來。本來是問一下就完了,可又感到沒有那個必要。

“除了媽媽之外,爸爸還有喜歡的人吧。”我沒有問曲名,反倒問起他這個問題。

“你為什麼突然想知道這樣的事?”爸爸坐在桌子旁喝著茶。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對媽媽用情專一。”

爸爸輕輕地笑了一下,說道:“那麼過高估計我可不行喲。”

“是嗎?”

“爸爸有時候也會幹出不那麼能引以為豪的事情。”

“結婚以後也一樣嗎?”

“這可不能回答你。”

爸爸訕訕地笑著。

“你認為媽媽是怎麼了?”

“海底下有好人吧?長著鰭的情人……所以她才溺水了。”

“我可是一本正經地問你呀!”

“我也是一本正經的。我想你媽媽應該有鰓才對呀!這樣在海底和情人見麵就不會溺水了。”

“你是不想回答呀!”

“阿朵怎麼想呢?”

“不知道。”

“那就算了,現在再刨根問底兒的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我從冰箱裏取出一個梨,在洗物槽上削皮。這梨是爸爸老家給寄來的。

“下麵嗎,”爸爸鄭重其事地說,“我想已經必須考慮結局了。”

我停下手來,從廚房回頭往起居室看了看。爸爸正呆呆地緊盯著手裏捧著的茶杯。

“醫生說已經看不到什麼變好的征兆了。腦電波一旦變得平坦,就很難恢複了。當然,隻要呼吸正常,就能希望停留在植物狀態。呼吸減弱以後,就需要采取保命治療的手段了。到了那個時候,我想要用特別穩定維持生命的方式,讓她以接近自然死亡的形式迎接死亡。怎麼樣?”

我本想說,有可能的話,就讓她就那樣死在海裏好了,但沒有說出口。那樣的話,爸爸就太可憐了。

“我也想那樣好。”

“是嗎?”

我把水果放在了桌子上。

“我們是不是對媽媽太殘忍了?

“為什麼那麼想呢?”爸爸頗感意外。

“我也不知為什麼。這樣下去太可憐了!”

談話中斷了。

“有什麼好主意嗎?”

“不知道。”

爸爸盯著玻璃盤中的梨,嘟囔了一句:

“太痛苦了。”

5

看護媽媽的時候,我曾經想,如果死亡成為現實的話,自己大概要被悲痛壓垮,陷入不能幹任何事情,也不能思考任何事情的狀態。然而,當醫生們確認媽媽死亡的時候,我不僅沒有張皇失措,連眼淚也沒流。我也沒有世界要崩潰的感覺。我想著是因為已經習以為常了。最大的震動是在事故發生當時感受到的。那之後的悲痛總像是裝出來的,有一種虛偽的感覺。而且,現在的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悲痛。媽媽死了。可是,她的存在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單純,那麼明快了。

“人哪,真是就會這樣輕而易舉地久死去的呀!”被告知去世之後,在準備葬禮的繁忙紛亂中,爸爸一下子茫然若失,“就在不久前還精精神神的媽媽不在了,廣下子不知道自己是在生的一側,還是在死的一側。總感得就這樣張開兩腳站著的地方也很危險。”

然而,她說不定一直是處於另外一方的。媽媽這樣一個人,至少她的一部分是在我和爸爸都觸摸不到的地方在秘密地生成。和我們一起生活的人,隻不過是媽媽這個複合體的一部分而已。一個身體和一個魂靈形成一個人形,這是不是一種被現代科學文明簡單化的誤解呢?或許我們實際上是由許多的身體和許多的魂靈構成的。在各種各樣的關係中,一個人存在著多個方麵:人們所看到的和人們所想象的。我們所看到的媽媽,所想象的她或許隻是其中的一個方麵而已。

這是一個沒有任何裝飾的房間。沒有一張圖畫和照片。也看不到玩偶和陳飾品。在我上高中的時候,我的房間裏貼著布魯斯。斯普林斯汀①的宣傳畫,媽媽看到它就像是看到越獄犯一樣皺眉頭。確實,這個房間裏沒有任何懷春的東西。動物性的、猥雜的,性和暴力的……一個即將50歲的女人的房間裏,那樣的東西一概沒有。

布魯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1949年9月23目出生於新澤西州,高中時他就在當地的樂隊中擔任吉他手。大學期間,組建了“鋼鐵廠”(SteelMill)樂隊。1971年,“鋼鐵廠”樂隊解體。但“鋼鐵廠”組成了“布魯斯.斯普林斯汀”樂隊的核心,並最終演變為“E街”(E

Street)樂隊。1973年,斯普林斯汀推出了第一張專輯《來自新澤西阿斯伯裏公園的問候》(Greetings

from

Asbury

Park,NJ)。1984年推出的專輯《生在美國》(Born

in the

USA),含沙射影地批評了美國社會現狀。1984年美國總統大選中,裏根及蒙代爾都引用斯普林斯汀的歌詞以爭取年輕人的選票。1993秋,斯普林斯汀為電影《費城》創作了《費城街道》(Stree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