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旋轉木馬鏖戰記(1 / 2)

將這裏收錄的文章稱為小說,對此我多少有點抵觸感。再說得明了些,這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小說。

我要寫小說時,先將各種各樣的現實性material(注:素材、原料、材料)——我是說假如有這類東西的話——一古腦兒扔進大鍋裏煮,一直煮到麵目全非,而後再切分成適當形式加以使用。所謂小說或多或少便是這麼一種東西,現實性也是這麼一種東西。麵包店的現實性存在於麵包之中,而不存在於麵粉裏。

但是,這裏收錄的文章原則上是與事實相符的。我從很多人口中聽了各種各樣的故事,將其寫成文章。為了不給當事人帶來麻煩,細節上我當然做了種種加工,因此不能說完全屬實,但主要內容是有根有據的,既沒有誇張以求有趣之處,又不曾添枝加葉。我的想法是實話實錄,盡可能不損壞其氛圍。

這些文章——姑且稱之為隨筆吧——起初我是為了給長篇創作進行warningup(注:(運動、跳舞之前的)準備活動,(機器、發動機等)預熱。)而寫的。我驀然覺得,盡量將事實作為事實記錄下來這一作法日後很可能有用。所以,一開始我沒打算把這些隨筆變成鉛字,而預想這些興之所至寫完就扔進書房桌子裏的東西難免遭到和其他無數斷片式文章同樣的命運。

不料寫了三四篇之後,我發覺這一個個故事似乎有個共通點,那便是它們“希望道出”。這對我是個奇特的體驗。

例如,我寫小說時是依據自己的筆調和小說情節的推進來選取不知不覺之間成為素材的斷片的。但由於自己的小說同自己的現實生活並不徹頭徹尾地正相吻合(如此說來,我自身也並不同我的現實生活完全吻合),所以無論如何都有小說用不完的類似沉渣的東西在我體內剩留下來。我用來寫隨筆的,便是這類似沉渣的東西。而沉渣也在我意識底部靜靜等待著被以某種形式敘述出來的時機。

之所以有種類繁多的沉渣積攢下來,其中一個原因,我想就是我喜歡聽別人講述什麼。說老實話,較之自己講什麼,我更喜歡聽別人講。而且我覺得自己似乎有一種才能,善於從別人的話中找出妙趣。事實上大部分人的話也都比我自己的話有趣得多,並且,普通人的普通故事遠比特殊人的特殊故事妙趣橫生得多。

這樣的能力——能從別人的話中聽出妙趣的能力——也並非有什麼具體用場。我寫了幾年小說,甚至作為小說家我都一次也沒有體驗到這種能力有過什麼用場。或許有幾次,但至少我想不起來。別人講,我聽,別人講的在我記憶中儲存下來,如此而已。

倘若這種能力對我作為小說家的特質多少有所裨益,我想也無非是在我身上培養出某種毅力罷了。我認為,妙趣這東西隻有通過毅力這層過濾網才能顯現,而小說文字的大部分便是建立在這一相位之上的。所謂妙趣,並非擰開水龍頭往杯裏注水隨即說一聲“請”而遞出去的那類東西,有時候甚至需要跳乞雨舞。不過那同本文主題沒有關係,還是言歸正傳。

人們所講的大部分故事就那樣一無所用地存於我的記憶中。它們哪裏也不去,隻是如夜雪一般靜靜存積著。這也是大多數喜歡聽他人講話之人的共同苦惱。基督教的神父可以將人們的告白轉遞給上天這一龐大組織,我們卻沒有如此方便的對象,而隻能自行懷抱著繼續人生旅程。

卡森·麥卡勒斯(注:CarsonMcCullers,美國女作家(1917-1967)。作品有《心靈是孤獨的獵人》、《沒有針的鍾》等。)小說中有一位文質彬彬的失語青年出場,無論誰說什麼他都耐心地側耳傾聽,有時表示同情,有時一同歡喜。人們如蜂逐花一般在他周圍聚攏,紛紛向他一吐為快。然而最後青年自殺身亡了。他明白過來:人們隻是將各自大凡所有的東西推給他,而體察他心情的人卻一個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