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裏,青月方攜了其木格回永壽宮,便見那角門開了,梁尚鈞正差著一列小太監送那份例的紅籮炭來,見了她主仆二人,忙不迭行下禮來:“奴才給靜主子請安。”
青月叫了句“平身”,方頷首離去。其木格招呼了廊下侍立的宮女開了庫房,忙追了她進去,見她隻是站在案前,靜靜地自水盂裏量了水,又取徽墨在那硯裏細細磨著。其木格的身量高些,那樣垂眼望下去,隻覺那瑩白的側臉落落動人,猶帶著幾分清冷,仿佛和闐白玉盞裏的玉蕊梨花,其木格雖身為女子,亦不免注目難舍。
她一展那熟宣,上用的宣紙綿白薄軟,紫毫的筆尖行雲流水般曳過,其木格跟隨她多年,亦讀得些詩書,見寫的是一首林逋的《長相思》: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邊潮已平。
怔怔瞧了片刻,方低聲問她:“這樣多年了,格格還是放不下麼?”
她將那管紫毫一拋,隻聽“啪”的一聲,偌大一顆墨滴在紙上暈染開來,像極了一點淚花。她隻道:“放得下,也放不下。”
其木格方道:“其實皇上待格格,是很好的,便如方才——這麼些年來,便因著格格畏寒,每月送來紅籮炭皆是六十斤之數。”
她撫著那青玉卷書墨床,凝神片刻,隻道:“我累了。”其木格不由慌了神,忙道:“格格可是身子不適?”青月莞然而笑,方道:“不要緊,躲懶睡一會便好了。”
那鹹福宮裏疏疏朗朗,碧琳方打了楊妃色的如意牡丹簾子進去,便見貞妃坐在那炕上,柳依已換過一身簇新的衣裳,與紅玉一同侍立在旁。她上前福了一福,道:“啟稟主子,萬歲爺今夜仍是‘叫去’。”貞妃不由微微一笑,那心頭到底暢快了些,卻聽得碧琳又道:“雖是叫去,但奴婢回宮之時,卻仿佛見得禦駕往東南角去了。”
紅玉忙道:“萬歲爺許是去養心殿過夜罷。”貞妃那笑意漸漸斂了,道:“那丫頭大難不死,如今可是後福無窮了。”她微微抬了雙目,那纖柔的眸子裏隱隱有著雪亮的寒光,對著碧琳道:“你去告訴郎庭,養兵千日,如今便是本宮用兵之時了。”
那暮色四合裏,福臨方到了永壽宮的紅木大門前,內監正欲唱駕,卻見得他一擺手,方命了侍從在外等候,獨自一人進了那暖閣裏頭。十月裏的日子愈發寒涼,那閣中卻是地龍極暖,和著清淡的沉水香迎麵而來。閣中的通臂紅燭熊熊燃著,她靜靜躺在那榻上,仿佛嬌小一朵初蕊梨花,他立在原地,方聽得後頭一陣響動,卻是其木格打了簾子進來,見得禦駕在此,忙不迭跪下行禮,卻教他一把扶住了。
她初初入宮的日子裏,仿佛便是這樣隱隱溫存的靜好歲月,偶爾一絲波瀾起伏,卻是弱水三千隻取一瓢的郎情妾意。其木格怔怔立了片刻,方聽得福臨低醇的聲音:“她近日皆睡得這樣早嗎?”
其木格道:“回皇上,格格近來身子不大好……蕭太醫又……”福臨略一沉吟,隻壓低了聲音道:“明日傳齊雲開來看看。”又瞥了沉睡中的青月一眼,方道:“也罷,朕明日再來看她。”
那迤邐一列宮人簇擁著禦駕離了永壽宮,皇帝心頭煩悶,便吩咐了左右不必跟著,吳良輔心下一駭,忙道:“萬歲爺保重聖躬——”皇帝隻冷冷道:“再敢有一句廢話,朕便發落了你去西五所洗恭桶。”
吳良輔忙諾諾應了,又吩咐了那隨從侍衛與內監遠遠跟在皇帝後頭。皇帝目力極佳,那夜色裏並未提燈,卻行得極穩當,約莫一個時辰,不知不覺便行至了禦花園的沉香亭。那朱色亭柱旁翠意森森,水光粼粼,後頭假山環繞,樹木鬱蔥,確是初秋裏紫禁城中最別致的風景。
皇帝怔怔立了片刻,隱隱聽得後頭假山之下窸窸窣窣的響動,不由厲聲問道:“誰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