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佳期如夢(2 / 3)

“敖某橫豎已是反賊重囚,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還顧慮什麼?”敖少賢微微一笑,道,“公主,敢問此次賜婚之事,是誰一力促成的?”

尹祁公主低聲道:“是……常儀後、三苗公和箭神公向父王一再奏請的。”

敖少賢淡淡道:“難怪前夜在火龍王上,我力陳此事時,箭神公竟會震怒若此。”

頓了頓,徐徐道:“諸位不覺得奇怪麼?三苗公讙兜是青鷹國主,與蛇國公似乎素有嫌隙,為何竟會反常請帝嚳賜婚給自己的夙敵?常儀後是太子摯的母親,又何以大方若此,促使慶都後的女兒嫁給天下六公之一的蛇國公之子?”

眾人聞言無不大震。尹祁公主心中一顫,失聲道:“你……你是說……”

既已出口,敖少賢再不遲疑,續道:“邊荒之亂,起於宮牆。敖某雖然不在帝京,卻也知道陛下四後之中,常儀後與慶都後最受恩寵。常儀後是金兔公之女,金正之妹,又是三苗公的表妹,就連素以公正嚴明著稱的箭神公,也成了太子摯的師父,她的權勢比之皇後薑嫄,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偏偏慶都後是蛇國公的族妹,陶唐侯與公主又極受陛下喜愛,雖然摯是太子,但常言道‘天威莫測’,不到最後一刻,焉知鹿死誰手?”

“陛下病危,常儀後、三苗公等人一反常態,奏請將公主賜婚紫蛇侯,表麵看起來,似是安撫蛇國,平定動蕩局勢,其實卻是調虎離山,借刀殺人之計。”

眾人又是一陣嘩然,尹祁公主麵色慘白,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到了此刻,敖少賢也無意再吞吐其辭,朗聲道:“不錯。依在下看來,此次帝使賜婚不過是常儀後、箭神公與三苗公等人的陰謀而已,旨在讓蛇國公與我東海龍族成為眾矢之的,置殿下、公主於死生難料之地,借叛軍之刀,除滅異己,奪權篡位!”

眾人轟然,齊齊變色。

敖少賢朗朗道:“若不是常儀後等人自泄機密,天下人又怎麼知道陛下病危、公主下嫁紫蛇侯?叛軍又為何如附骨之蛆,一路狙擊?箭神公帶著殿下、公主乘坐龍舟,似乎是迷惑叛軍,甩脫追蹤的妙計,其實卻是移導禍水,誘使八股叛軍死拚龍舟商船,鬥個兩敗俱傷。他故意受傷,讓在下帶著殿下與公主逃離重圍,卻又矢口否認,咬定是在下挾持公主,投敵叛變,其陷害我龍族之心昭然若揭。各位都是明眼人,難道還看不出來麼?”

尹祁公主心煩意亂,驚怒駭疑,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在她心底深處,這些念頭未嚐沒有想過,但她單純善良,每一觸及,立即便被自己否決,從來沒有深想。此刻被敖少賢這般剖析,登時如傷疤被猛力揭開,恍然劇痛,錐心徹骨。

蛇國公緩緩道:“熾龍侯言下之意,是說這一切都是常儀後、箭神公等人與叛軍勾結,設下的圈套麼?”

敖少賢微微一笑道:“勾不勾結,在下可不敢斷言。但叛軍對箭神公的意圖想必心領神會得很,也算是各取所需,合作無間了。就說今日罷,三十六堡精兵都在箭神公的指揮調度之下掃蕩北澤,若不是箭神公大開方便之門,相繇的叛軍為何能輕而易舉地突破諸侯軍的重重封鎖,神不知鬼不覺地轉輾千裏,在這裏布下重重埋伏?”

眾將大凜,議論紛紛。

敖少賢道:“紫蛇侯將成為駙馬之事早傳得沸沸揚揚,有謠言還稱一旦陛下駕崩,陶唐侯將即位為帝,蛇國公也將封為‘輔國公’,權傾大荒。天下妒恨神公、期盼炎蛇國快快倒黴的,也不知有多少千數。賊酋共工翊敢於如此有恃無恐,偽裝成敖某,隻身帶著公主自投羅網,隻因算準了蛇國公必會盡快趕來相救,更算準了蛇國公必定孤立無援,了無呼應。”

頓了頓,淡淡道:“一旦叛軍得勝,箭神公與諸侯各軍大可以聲稱當時在北澤被其他叛軍所困,不及趕來援救。這麼一來,常儀後與箭神公不僅借刀殺了殿下、公主與神公,還可將這一頭汙水潑到我敖少賢與龍族頭上,乘機加以治罪,除掉第二個眼中釘、肉中刺,同時又削減了叛軍的實力。正可謂一箭數雕,再好也沒有了。”

聽到此處,眾人無不凜然驚懼,冷汗涔涔。

尹祁公主心亂如麻,柔腸似絞,想到連日來的情狀,諸多疑竇豁然貫通,臉色雪白,嬌軀微顫,險些站立不住。

常儀後倒也罷了,對箭神公,自己姐弟向來頗為尊重信任,即便是與之抬杠,也隻是使使小性子罷了。所以此次南行,才懇請由他親自護送。想不到人心叵測,他竟奸狠若此!若不是此刻聽敖少賢層層剝筍似的剖解抖摟,她又怎能相信?一時驚駭悲楚,傷心憤怒,莫以名狀。淚珠倏然劃過臉頰,流入嘴裏,又麻又澀又苦。

艙內寂寂,眾人凜然無聲。隻聽見外麵轟鳴陣陣,殺聲震天,鑫戰正酣。

蛇國公重棗麵紫紅如霞,渾無表情,默然半晌,突然喝道:“來人,將熾龍侯拿下,捆綁送往帝京,聽候陛下發落!”

眾人一驚,失聲道:“主上!”尹祁公主更是芳心震顫,不明所以。

烈定侯沉聲道:“敖侯爺,你適才所言毫無真憑實據,全屬臆斷推想。你若問心無愧,便隨烈某前往帝京,在陛下麵前與箭神公對質。倘若你所說的字字是真,烈某立即自斷左臂,向你賠禮謝罪。但如果你所說的都是離間中傷的誑語,烈某便砍下自己的左臂,連並你的腦袋,向箭神公謝罪!”

敖少賢卻似早有所料,微笑不語,也不反抗,聽任蛇國眾將以金蛇骨絲將他緊緊捆縛起來。

尹祁公主又驚又惱,正要說話,忽然聽見艙外傳來一聲轟雷似的狂笑:“赤練蛇兒,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轟!”船身劇晃,艙壁炸裂,十幾個蛇國將士慘叫著倒撞而入,“砰砰”連響,接連斷頭折骨,血肉模糊。

眾人大驚,幾個將領失聲叫道:“相繇!”尹祁公主心中一沉,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凶魔終於來了!

烈定侯喝道:“保護公主、熾龍侯!”親自背起放勳,搶身朝艙外衝去。眾將轟然應命,將尹祁公主與敖少賢重重夾護,緊隨其後。

剛到艙門口,隻聽“呼”地一聲,碧光刺目,狂風撲麵。奔在最前的幾個軍士哼也未哼,突然炸裂開來,肢體飛散,連著飛灑的鮮血,從尹祁公主四周擦飛而過。她呼吸一窒,幾欲暈厥。

混亂中隻聽蛇國公一聲大喝,一道紫光怒旋飛舞。“嘭隆”一聲巨響,光芒怒放,氣浪迸卷,艙中陡然一亮,光怪陸離。

“噶啦啦”脆響迭爆,整個主艙四壁仿佛瞬間被龍卷風掀起,陡然片片翻飛,衝天而去。站在旁側的將士驚呼怪叫,身不由己翻騰倒轉,直衝雲霄。

“好一個‘炎蛇逆天刀’!赤練蛇兒,幾年不見,老朋友聽說你兒子要娶皇帝老兒的閨女了,專程來送彩禮,你不領情也罷了,怎麼一見麵就拆房揭瓦,趕著我走,多讓人傷心哪。”

說話間,一個人影呼嘯著翻身飛起,高高地倒掛在主桅,叉著雙手,悠悠晃蕩。那人亂蓬蓬的頭發,棕黃色絡腮胡子,一雙銅鈴大眼閃爍著淡淡的綠光,雖然嬉皮笑臉,但那笑容卻讓人莫名地心生懼意。想來便是被稱為大荒第一凶神的相繇。

尹祁公主隻看了他一眼,便覺得意奪神搖,心中森寒恐駭,嘭嘭亂跳,突然想起那野獸般的共工翊,與這相繇果然有些相似。

蛇國公紫衫鼓舞,凝神聚氣,將尹祁公主等人護在身後,淡淡道:“不敢。廟小簷低,供不下你這座大神。”

相繇哈哈狂笑,翻身一轉,坐在桅尖上,翹著二郎腿,一蕩一蕩,笑道:“我知道了,今天是你兒子大喜之日,定是觸景傷情,又想起從前被我一不小心捏死的娃娃了。嘿嘿,你這人氣量太小,這麼多年還仇哪。大不了哪天我賠你一個兒子就是……”

“住口!”蛇國公驀地一聲怒吼,麵色紫漲,雙眼直欲噴出火來。眾人耳中轟鳴,驚駭無已。蛇國公鎮定穩健,從未如此雷霆震怒,此番大吼,必是悲憤已極,難以遏製。

相繇“哎呀”一聲,似乎被他嚇著,突然雙眼翻白,從桅頂直挺挺地摔了下來,急墜而落。眼看就要撞在甲板上,忽地翻身卷轉,順勢將七八個軍士橫掃下水,腳尖一勾,悠然坐在船舷上,哈哈大笑。

烈文英大怒,喝道:“殺了他!”眾軍士轟然應命,潮水似的圍湧而上。隻聽“嘭”地一聲悶響,慘叫迭起,人影繽紛,數十名軍士倒飛衝撞,血光迸舞,瞬間橫死當場。

他拍拍手,哈哈笑道:“小娃子不知天高地厚,草薦人命,可惜可惜。”眾人大駭,一時不敢上前。

蛇國公右臂輕輕一振,“呼”地一聲,衣袖鼓舞,一道耀眼紫光衝天爆舞,急旋飛轉,化為五丈來長的紫氣光刀,氣焰吞吐。冷冷地凝視著相繇,沉聲道:“你們全都退下,全力殺敵。他就交給孤家對付。”

眾將轟然應諾,各自分散,指揮部眾殺敵。隻留了二十餘名身著紫衣的高手由烈文英帶著,守衛在尹祁公主與敖少賢身旁。

此時大澤上火光衝天,濃煙滾滾,沉船跌宕,浮屍飄搖,鼓號呐喊之聲震耳欲聾,雙方已激戰至最為關鍵的時刻。

水蛇軍的船艦隻剩下四十來艘,在叛軍兩百來艘戰艦、潛水船分割包圍、夾擊衝撞下,陣形全無,隻能各自為戰,局勢險惡。

“炎蛇號”被十來艘敵艦死死包夾,前後相抵,動彈不得。下方數十艘叛軍潛水船不斷地輪番撞擊側艙,堅硬的玄冰鐵皮夾板在無休止地攻擊下,“劈啪”脆響,也開始逐漸破裂。舷艙內的槳手們紛紛收回長槳,換成長矛銅叉,奮力地戳刺潛水船,苦苦反擊。

亂箭飛舞,石彈交錯,船上到處都是飛竄的火焰。無數叛軍從架梯上、鉤索上爬了上來,被守在船舷的蛇軍將士竭力砍殺,頓時“撲通”、“撲通”地摔入水中,波浪搖蕩,鮮血一陣陣地漾開。

刀光閃耀,人影交錯,不斷地有人仆倒,不斷地有人墜落。

但敵軍人數眾多,在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後,終於還是衝上了甲板,發動更加瘋狂的猛攻。蛇軍戰士高唱戰歌,組成一排排的人牆,浴血死戰。

風聲呼呼,帆布獵獵,戰歌嘹亮地響徹回蕩,合著那淒烈的旋律,人頭、斷肢在半空飛旋拋舞,悠悠翻轉,滾落在甲板上,或被人一腳踢開,或被踩得稀爛。鮮血飛濺,紅雨似的紛揚灑落。

尹祁公主第一次見到這麼慘烈的景象。在這麼近的距離,甚至可以清晰地聽見無數骨骼斷裂的聲音。濃烈的血腥氣壓得她透不過氣,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紛亂的人影,刺眼的刀光,還有那彌漫飛揚的鮮血。整個天空都仿佛被烈火和血光染成了赤紅的顏色。

但是此刻,她的心裏沒有恐懼或驚駭,隻有茫茫的憤怒與悲楚。

翹首望去,半空中,蛇國公和相繇的身影交錯飛舞。紫光旋轉,碧芒閃耀,猶如兩條光蛇在藍天下絞纏騰舞,每一次相撞,都迸爆開絢麗的氣浪,又仿佛一朵朵彩菊在這秋日長空重疊怒放。

蛇國公與相繇同列“大荒十神”,“炎蛇逆天刀”與“九蛇碧光刀”又均列“天下七大光刀”,旗鼓相當;彼此更是數十年故交,知根知底,此番相戰,無不全力以赴,各逞生平絕學,殺得難解難分。

相繇哈哈笑道:“痛快!痛快!好久沒打得這般痛快了!可惜你今日一死,相繇從此就少了一個對手,再難有如此痛快的時候了。”碧光熾烈,陡然怒爆,光刀化為九頭蛇形,呼嘯扭曲,猙獰掃舞。

蛇國公沉臉不答,背負放勳,禦風抄步,翩翩如神仙。“炎蛇逆天刀”受對方真氣所激,亦變得越發猛烈刺目,夭矯奔騰,大開大合。

相繇一邊激鬥,一邊嘿然笑道:“赤練蛇兒,低頭看看,這些小蚯蚓已經快被我的兒郎殺得精光啦。你敗局已定,還作什麼困獸之鬥?如果現在投降,瞧在往日情分上,我不但可以饒你一條性命,還可以封你為左相,和我一起輔佐少主……”

“住口!”蛇國公大怒,喝道,“烈某如若甘心與你這等凶殘奸賊同流合汙,又何必等到今日?你我之間,今日隻有一個人能活著離開雲夢澤!”

相繇哈哈大笑,雙眸凶光閃耀,接連猛攻,揚眉道:“既然你自絕生路,那就別怪相某不念舊情了。你以為今日還有誰會來救你麼?天下諸侯都等著看你的人頭哩。嘿嘿,當日你叛主求榮,終於也落得今天眾叛親離的境地!”

蛇國公憤怒已極,凝神急攻,將他猛地迫退了數十丈。“砰”地一聲,氣刀橫掃,收勢不及,主桅登時斷裂,風帆塌落。

相繇飛旋閃避,狂笑不止:“斷桅沉舟,原來你也自知回不去了。嘿嘿,就算讓你僥幸回到九蟒城又如何?此刻那裏多半已經插上我九頭玄蛇的旗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