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悅軍:夢一場(3 / 3)

酒精能讓他麻醉,麻醉能讓他蒼老,蒼老可以忘記。

忘記是他和酒精共同的目的。

我時常見他酒後又哭又鬧,痛哭流涕的樣子,它讓你很自然地聯想到絕望。

我想,我應該快速地成長,然後逃離這個充滿雪花和寂寞的城市。

絕望是因為寂寞而產生的,如果寂寞是漫天飄逸的雪花,那麼,絕望是雪化的聲音。

父親沒等到我大得可以離開那座城市的時候就離開了我,他用酒精點燃了房子。

那年以後,花著父親的保險費,我一個人生活在北方。租了一間狹小的屋子,裏麵溫暖,濕潤,它讓我像一條遊來遊去的魚。

十八歲那年,我考上大學,來到濟南。

每個冬天對於我來說都是一場不小的災難。這個濟南的冬天幾乎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開始喜歡貓在屋裏,看看雜誌,聽聽音樂,然後睡個懶覺。像冬眠的熊那樣無聊地打發著時光。有時候,我甚至會百無聊賴地數數時鍾分針時針相遇的次數。

我開始期盼著春天的到來。

可是冬天還在繼續,這一年的冬天似乎變得特別長。

我在床上做著各種各樣的夢。

我時常夢見了一個滿頭長發看不清麵目的女子,她在風中對我窮追不舍。

一天,我收到一封好像輾轉了多次而破舊的信。通體藍色,海水一樣,從很遠的地方寄來。

信中是一顆隱藏了很多年的愧疚的心。

她說,我想我無法彌補對你的過錯。因為我放棄了自己的責任。她說,直到今天才知道你對我多麼重要!她還說,我一直愛著你,深深地愛著!十幾年一直沒變!

她的愧疚太多,幾乎讓我沒有讀下去的勇氣。也讓我生命中塵封的過去一下子衝開了記憶的閥門。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

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大片大片的黑色緩慢而有節律地湧動,像潮水一樣一波又一波的撲來。它們讓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舒緩,身體開始放鬆,慢慢地沉沉入睡。

我的母親在信中說,她很想見我一麵,她說,她的時間不多了。她得了血癌。

我給學校請了長假。決定到加拿大看望母親。

如歌默默地給我準備,她列出長長的一張單子,然後風風火火地跑遍濟南的大街小巷購買東西。天上開始飄雪,像下起了漫天的寂寞。

我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努力地想著母親的麵容。一團團的黑暗向我襲來,壓得喘不過氣來。朦朧中,我看見父親,那個溫文爾雅又貧困潦倒的男子。他神情恍惚,目光呆滯地向我走來,一手拿著隻酒瓶,另一隻手哆哆嗦嗦地指著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突然,他丟下我,拎著酒瓶向一個麵目不清的女人砸去,他們飛快地追逐著,一閃就不見了蹤影,隻留下大團大團的墨色。像潮水般地湧來。

我最近常常失眠,它讓我迅速變得瘦弱,像一片飄舞在天空中的雪花。

走的那天,已經臨近深冬。

濟南竟奇跡般地下了兩天大雪。整個城市一片蕭瑟,地上堆積了厚厚的來不及清理的積雪。我拎著大包小包等待著穿過校門口川流不息的二環路。太陽剛剛出來,路上行人很多,絡繹不絕地從一個路口湧向另一個路口。我摘下帽子,露出笑臉給佇立門口的如歌揮手告別!

如歌高高地舉起手,笑臉如花。

綠燈亮了。

我帶著給如歌的微笑轉身離去。

時間過得太快,轉瞬即逝。時間過得真慢,瞬間像永遠。

我在瞬間裏用腳丈量著生命的長度。

一輛車發了瘋似的向我衝來,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我叭的一聲摔在地下,路上的積雪都結成了冰。我滑行了很遠。像一隻蝴蝶。

鮮紅的血液浸透在冰雪裏,開出詭異而冷豔的花,像野菊花一樣的碩大美麗。

我聽見有人在我身後扯著喉嚨喊,救護車!聲音裏帶著絕望的色彩。

如歌在醫院裏說。

我看見一個紅影從身邊閃過。她迅速地向你跑去。

在你轉身的一刹那,她撲了過去!我尖叫著嚇呆了,一灘血在她身後流出,映紅了地麵。

我說我去看看她。可是我下不了地,我的腿被撞斷了。

半個月後,我出院了。

我跟如歌來到她的墓前。

冬天已經快過去了,你似乎可以聞到春天的氣息。

卓,我來看你了。

我記得你從昏迷中醒來說的一句話。

你說,我打不通你的電話,但我好高興能找到你,我看見了你憂鬱的微笑!

是你知道嗎,你說的時候我不在你身邊!那個微笑也是送給如歌的!

天空中開始陰雲密布,我的思緒也隨風而起。

我終於明白,這個世界充滿了寂寞,它像北方冬天的雪花;南方一年四季的陰雨,赤道上無時不在的熱帶蒸汽!它無時無刻不生活在你的生命中,像你身上流淌的血液一樣地奔騰不息;沒有人丟得掉,也不可能丟得掉,它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伴著你在這個不斷變幻的世界上出生、成長、成熟、死亡。它是沒有邊際和來由的幽靈和不速之客。來來往往地穿梭著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經曆和重複著一場又一場的夢幻般的無盡旅程。

但,你還記得起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