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QQ上討厭的男人和久違的琴聲就一起出來。QQ上的男人始終不停地向我發信息,我不回,他說的話都很沒有新意,而且齷齪。但是,我看了他的每一條留言,不知道他是否在說謊,他說他很想見我一麵,他問我是誰,他說他是個很帥的很有品位很有前途的男人。我不回,他又說,他是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死,心髒很脆弱,一點刺激就會停止的男人。我不回,他又說,他是一個人在這個城市的很高很高的樓層索居,喜歡在夜裏上網,白天看風景的男人。我不回,他說他經常會恐懼,莫名其妙仿佛明天就要死了,喜歡把煙頭按在手臂上熄滅的男人。我不回。
那個男人終於不再說那些徒勞的話,我發給他我才寫的小說《十八樓的琴聲》,男人說他就住在十八樓,他喜歡彈鋼琴,他每天晚上都會彈琴到天明,然後睡一覺,騎著單車在城市裏四處逛。
我愣了一下,聽見樓上的鋼琴聲還在,心裏踏實了,我問,你坐電梯麼?他說不坐,他總是跑著上樓。
他問我什麼時候能見一麵,我說,選個風和日麗的天氣吧。他說他聽收音機,說明天就是很美好的天氣,問我出去不出去。我說可以。我告訴他我常去的一個圖書館,並且留下我會去的座位號。
然後匆匆關掉QQ,我望著角落裏,輕輕地說,十三,謝謝你的禮物,但是我不一定會喜歡。
我早早地睡下一會兒,然後在鏡子裏看見自己總是黑著的眼圈,把清水潑在上麵。梳洗打扮之後,抱著我的頑強的仙人球,它似乎可以忍受一切摧殘,昨天的跌落,連它身上的一根刺都沒損,所以我還有足夠的餘地繼續讓它陪著我。在倔強的脖子上圍上圍巾,我抱著仙人球走上陽光刺眼的街道,我戴上墨鏡,這樣既可以避開陽光,又可以遮住自己的黑眼圈。
在圖書館的門口,我又看見了他,手裏捧著幾束花,焦急地盼望著什麼。我知道,他就是十三QQ上的人,我躲進一個角落看著他站在那裏焦急地等,一直到日落,他幾乎認定不會有人來了,他在圖書館裏轉了一圈又出來,反反複複,最後拎著花離開的時候,我撞在他身上。他似乎認不出我,我摘下眼鏡,解下圍巾,看著他的眼睛,灰黑色的。
謝謝你送我的花,雖然我不喜歡花。我接過來。
你就是小飛?我看見他一臉的茫然。
是的,我住在十七樓,飽受你鋼琴聲的摧殘。
那天晚上,我們兩個都沒回去,一直在這個城市裏轉,城市很大,我們兩個很渺小。他為我找到一片海,在日出的時候坐在礁石上看風景,海風很硬,殺了我的眼睛,裏麵流出淚來。然後噴嚏鼻涕一股腦地,全部流出來。他為我披上他的外衣,給我唱憂傷或快樂的歌,把岸上的石頭扔出很遠。我衝著海的深處說,十三,謝謝你的禮物,雖然我不一定喜歡。
我開始留心一個眼神和一句話的感動,比海風還硬,比星空還軟。我開始漸漸注意身邊這個男孩,他的眉毛,他的嘴角,他的聲音,他的手指。我沒有悲喜憂鬱,我想放聲歌唱,我想在海水裏舞蹈,做一隻不顧一切的美人魚。
他始終在我一米之外的地方,偷偷地看著我。
十三,你也看見他麼,你用什麼把他指引過來。
天邊出現一抹顏色,淡淡地,一層層地塗抹到了更高的地方,在海水翻滾中升騰起來,忽而就大白了。我沒有戴墨鏡,直直地看著天邊,童話在那裏傳來,又在那裏消失。我一路追尋到這,卻沒有一條可以渡海的船。
男孩在我的左側,踮著腳唱歌,歌聲很淡,甚至蓋不過海水。
回吧。我說。陽光就要來了。我急於回到自己的屋子裏,躲在窗簾後麵。
在關門那一刻,男孩說,還可以再出來麼?他很期待地問。
可以,隨時隨地。我說。然後和他一起露出燦爛的笑,燦爛得恍若隔世。
我找到張國榮的《阿飛正傳》,他的確說他是一隻沒有腳的鳥,捂著流血的肚子說,說他落地的那一刻就是他死的時候。也許是造化弄人吧,他跳樓落地的那一刻,會想起這句台詞麼?
我對著十三說,你也是隻這樣的鳥,一下子就飛走了,不再回來。
誰是鳥,誰不是鳥?
樓上的他,好像忘記了疲倦,又響起了那鋼琴聲。琴聲一陣一陣,溫暖得如同十三的手,從頭到腳,撫摸我的每一寸皮膚。我睡了,我哭了,我笑了。
我夢了。
之後的許多天都沒有再見到那個男孩。我到樓上去敲門,門輕輕地開了。看見他坐在一個唱片機前麵,裏麵定製了播放的時間,從晚上到淩晨。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睡了一般,嘴角帶著很詭異的笑,似乎十三。
我拉開窗簾,屋子裏有些腐爛的味道。桌子上的食物散發著怪味,衣服還整齊地掛在牆上。我和陽光對峙著,我第一次發覺,陽光才是最最黑暗無盡的物質,你看著它的時候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男孩笑著,他是十三送給我的禮物,隻有一天的保質期,然後就過期了。
他手裏有一個小藥瓶子,裏麵空空如也。
十三,三年你不曾送我一件禮物,可是送來一個禮物,我便要更難過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