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淒涼髒汙得一塌糊塗的吉茲雷,朝地中海駛去。中途再也不願意跑24號國道,遂北上轉靠迪亞巴克爾。迪亞巴克爾是庫爾德城市,城很大,多半是庫爾德人,所以周圍全是軍事基地。但那不是保衛這座城市的部隊,而是包圍這座城市的部隊。我們在迪亞巴克爾前麵停車的馬爾丁鎮的基地上,野戰炮全部對準該城,想必一有庫爾德人叛亂便萬炮齊轟。簡直無法想像。若說別人的國家別人的城鎮你管不著倒也罷了。
伊拉克邊境的山嶽地帶讓人陣陣發冷,而沿敘利亞線國境行駛,氣溫驟然升高,太陽光下熱得腦袋差點暈過去。反正就是熱。鼻孔幹得沙沙拉拉,一吸氣粘膜一紮一紮作痛。汽車的空氣過濾器轉眼掛滿灰塵。
迪亞巴克爾是極有曆史的古城,四周一圈高高的黑牆。當地人稱之為“中東的巴黎”,堅持說城牆的長度世界第二,僅次於萬裏長城。哪個都誇張得近乎說謊。
不過話說回來,迪亞巴克爾自古以來就作為交通要衝而被支配這一地區的各種各類民族所統治。羅馬統治時期成為對波斯薩桑王朝作戰的最前線的堡壘。接著由波斯人取而代之,但也未能長久,而落入拜占庭帝國之手。後來回教徒阿拉伯人來了,倭馬亞人來了,阿拔斯王朝阿拉伯人來了,馬爾凡王朝庫爾德人來了,塞爾柱人來了,白羊王朝土耳其人來了,波斯人也卷土重來,最後由奧斯曼土耳其攻占——像門口擦鞋墊一樣的城市。
進城剛在露天咖啡館落座,一群小孩子忽一下子圍了上來。他們差不多全是光頭,皮膚微黑,衣著髒汙。若問孩子們圍著做什麼,卻什麼也沒做,隻是圍成一圈站著,以一動不動的表情定睛看著我們,一言不發,隻是看著。我照例寫日記,一到城鎮我就在咖啡館或茶館寫日記,鬆村君出去拍照。車上寫不了字,賓館裏又沒有適合寫東西的桌子(一般來說,那裏沒有適合幹任何事情的桌子)。所以,休息時盡可能在咖啡館或茶館桌上把此前發生的事逐一記錄下來。下一次能在哪裏寫不清楚,再說能寫的時候不寫,在哪裏有過什麼很快會忘光。因為有種種樣樣的事,城鎮又一個個大同小異,前後馬上混淆。如果想就旅行寫什麼,關鍵要把細節——無論什麼——記錄下來。
我不搭理孩子們,悶頭寫個不停。我繼續保持這樣的態度:他們都不存在,隻有自己一人。可是孩子們也不相讓,無論我怎麼無視他們默默寫日記,他們就是立在那裏寸步不移,定定地注視著我。不時有服務生過來像趕蒼蠅似的把孩子們趕走,但不出五分鍾又掉頭回來,又圍著我目不轉睛。耐力的考驗。我也賭起氣來,心想豈能敗在這等小鬼手下!認為他們不存在,他們就不存在。
存在這東西是以意識為前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