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初春,心情卻異常興奮。
不是料峭西風敗下陣勢,也不是柔媚東風裁了衣襟,青年的心總是這樣;似乎沒有理由,似乎滿是理由,臉上的笑比河灘的浪花更純脆,身下的腳步比清澗的遊魚更歡快。那時間,仿佛世界是一本書,書裏蕩著小船,我坐在船頭,一支香木單槳,劃開纖縷水紋,揭開篇篇童話。每一張扉頁,綴滿斑斕色彩;每一個章回,掛滿剔透水晶。那時間,每一個路人,仿佛都是來自家鄉的親人;每一個聲音,仿佛都是來自金色大廳的樂音;而每一分鍾,每一秒鍾,都是雙尾燕呢喃夢語的風箏。
這裏叫紫荊路口。
我從郊區調到城區,雖說孑然一身,總也要找一家棲身住處。教師雖窮,朋友卻不少。中學同床的吳簫,辦案回城,告訴我一個地方,說那地方一定給你帶來好運。我從山旯旮裏讀書跳躍龍門,心腸子如同書卷子,憑仗幾首小詩,幾塊豆腐樣文章,摻和著歪歪扭扭幾個顏柳字樣,因而喜歡把整個身心交予清澈的河流,交予仁靜的山峰,以至還有那些並不深味過的李杜蘇黃所傾心的梅菊蘭竹之類。或許風華正茂,聽說那地方叫“紫荊路口”,仿佛即刻睹見紫荊的嫵豔,遙聞紫荊的清香,覺得那就是我正要找尋的地方。
紫荊路口名不虛傳。
三條青石板古鎮巷道在這裏“丁”字交叉。“橫”的一條的右側依傍翠竹青林的山肚,簡直見不了縫隙的斜著延伸的坡麵,拳頭大小的楠竹蔭著笛管粗細的水竹,更有低矮的山茶,闊葉的油桐,盤曲的古鬆,蓬網的枳叢,不知名的雜樹灌木或高或低,都順了山體形勢,得了日月精華,綠絨絨洋溢你眼眶;倘若豔陽日子生起風來,拂過斜長山麵,竹枝搖曳,竹影婆娑,灌叢波動,波湧濤隨,仿佛特為你洗淨內外塵汙,將你迎入桃源世界。“橫”的左側卻是兩百米峭崖,崖下一衣帶水,水名鬆木溪。“豎”的一條巷道直通城中心。可巧的是丁字路口品字立著三株紫荊。樹幹粗如碗口,高比十數人,葉肥枝虯,屈伸交錯,恰將丁字路口團團蔭庇。此時雖是初春,紫荊花卻已怒放。遠遠看見,那是一團粉紅的火焰,陽光朗射,霞光流泄,香氣溢清。佇立路口,感覺卻是徹底的另一番不同。隻覺一地粉紅,周身清濯,想那打坐蓮花台的觀世音哪得紫荊花冠的神髓風流。抬抬手,似有花影翩躚。眨眨眼,恍如夢裏瑤池。開口說了話,卻忘記自己說著什麼詞。停留嗎?這裏可是人流穿梭,不能。離開嗎?繁花豔影,舞袖馨廻,不忍。無論是你,是我,還是他,都將丁字路口的紫荊花植入心中,戀戀回首,嘖嘖傳說,十裏百裏,便飄滿紫荊花不息的香靄。
我租的是幢二層磚木混搭四合院似的民房。住二樓一間,紅漆木地板。東牆開窗,窗外數十米處便是紫荊路口。一樓隙地圍成小天井,居中砌座假山小魚池。後側門處有共用的廚房,靠裏有寬敞的洗浴間。也許受了梅山文化根染,也許得了農婦母親基因,或者中國文人自古崇尚嘯聚吟居,總之,好客而且邀請朋友在休息日打鬧尋歡是我血液的濃釅顏色。
今天的客人勝過路口的紫荊花。
因此,幾天來我忙得劈裏啪啦。新添了書架,將黑漆籠子裏全部“藏書”列隊似的排出,卻還空了一格,索性從新華書店搬回一撂頂新“珍藏版”,慣例簽上名,治了印,捧著仿佛從海上絲綢之路撈回的千年國寶,隆重地置於書架最顯眼處。最打緊的是添了大大小小餐飲具全套,從此,便可以演繹鍋碗瓢盆杯碟醬醋交響曲。有一天,向四方朋友宣告:“1號族”這裏有個家。
擱在西山峰口的太陽猶如鹹蛋黃,通透滾圓,紅得羞澀的光輝像沒有揭開頭巾的新娘,靜靜的聽著傍晚村落裏兀自謔鬧的嗩呐聲。
約好的客人還沒來,癲忙一下午的晚餐早已做好(雖然最拿手的煎豆腐炭黑堅硬的皮還滿屋子散著焦味),望著夕陽,望著山梁,望著我驕傲的紫荊花,我靜靜地想:同學黃鶯帶來的朋友是什麼模樣呢?像青腰的水竹?像渾厚的山茶?像丁字路口的古街?或者像懸崖邊的掛了酸果的藤條?或者又像蹚腳可涉的崖下的小河?……或者,就是窗外那朵粉紅的紫荊麼?
同學黃鶯我是清楚記得的:瘦單的個,鴨蛋稍長的臉,小蚌眼,兩個瞳子有規矩的左移右徒,就是三兩個小時相互曬著,一定曬不出一絲絲水霧;眉卻是罕見的得了東方之魅,竟不知是豆角的茸,還是春水的遊息,——單是這眉,絕沒有人敢欺黃鶯的美。因為她酷愛短小的古詩古詞,說話又像河口的水車,同學便送她快嘴才女的雅號。如今她從了律師的行當,奔上奔下,日裏夜裏,連今兒個周六都要傍晚才省得時間。在我揣來,倘若一定用什麼畫個比方,那是比苦菜花強,比月季花弱,比杜鵑花卻正合宜。
西山的樹影愈來愈青,遠處菜農的屋脊升起輕淡的煙靄,紫荊路口幾聲響脆的狗吠掩過了崖下嘩嘩的水聲,樓下一陣砰砰的跺腳夾著疾疾的喚叫,耳邊響亮地聽到老婦人粗莽的喝罵聲。才一醒神,隻見兩個女孩急急怯怯衝進四合院小天井。
這不,來的正是黃鶯。
“老同學,到了樓下喊我的名字啊。”我一邊興奮的不知所言,一邊快步下樓迎接,“我來接你們,那狗見我還甩尾哩,一點都不嚇人的!”
“還說呢,那家夥猛撲過來,狺狺狂吠,猝不及防,嚇死人!”黃鶯的薄嘴唇張得開開的,雪白的牙比十五夜的月還亮。
“嗬嗬,也是的,我聽主人說,狗最受刺激的是顏色和光亮,今兒個兩大美人不期而至,老巷生輝,狗不叫才怪呢!”
“還有雅興跟我抖瓶子,還不快來安撫客人,人家要是嚇丟魂,一縷煙回去,看你還拿我講戲文!”
“喲!我可萬事俱備,恭恭敬敬迎候你們哪。”言不由衷,可我的腳步像騰了空,早飛到了她們麵前,一個手伸出了一截,愣愣的卻怔住了,伸也不對,收也不是,隻覺得耳根像燒了除夕的火,燙得氣息鯁堵,晃著腿竟連連後退幾步。
“哈哈哈哈!好哇!見了美女銷了魂,熊不熊!”黃鶯可樂著了,滾雪球似的哈哈聲驚得假山後的小魚呼哧哧衝來撞去,蹦跳灒起的水花飛上黃鶯的劉海,晶晶欲滴,“告訴你,天下美女自古有名有姓,她叫何菱,人可何,荷花不帶草,洞庭菱角的菱,‘采菱誰家女,歌聲起暮鷗’裏的菱。大作家,這回也暈倒你了吧?好了,牽手迎駕,上樓去哦……”
哪敢牽手。——隻有兒時的下雨天曾經牽過母親的手,那是記憶中唯一牽過的女人的手。我讓過兩女孩,躲在她們身後哈兒狗似的晃頭晃腦。
進到房間,兩女一男,似乎從沒有過的嚴重比例失衡,稀裏嘩啦聽著她們將桌椅書畫數落個沒完,也不知消逝了幾個時辰,黃鶯嬌嗔說要開飯,冏得沒魂的我才略略醒過神來。
餐過半巡,我覺得腳下不再那麼顫,心不再那麼野,耳根也不再那麼燒。勇氣便浮上竹筏,借了窗外迤邐而來的紫荊花的清香,蕩漾著飄向對麵的何菱。她披到頸後的頭發,一根一根好像小龍女剛從洞庭湖麵浴水浮出;一字排開的兩梢眉,簇擁伸向臉鬢的一端,漸漸削起成為劍鋒(她的眉怎麼和我的大同小樣,我可是男孩啊);清冽的雙眼皮(私心深處我幻想我的媳婦必是個雙眼皮,因為自己是熟透的單眼皮,雖然之前聽說日本女孩子以單眼皮為美,可身邊的女孩子無不以雙眼皮為靚),丹鳳眼,不見秋水,極似觀世音灑露時的姁姁寧靜與祥和;最相配的是臉後那雙耳,像極了鄉村老家床帳上那對倒掛的銅鉤子,——聽家鄉的長者說,這樣的耳相福態榮貴的,可遇不可求。說來也怪,何菱在我第一印象裏最為深刻的還是那身著裝——上下一襲墨綠色製服,左胸位一記栗大徽織,讓人鮮明的想起“人民郵電”的字樣。
待送別了兩位女孩,想起與何菱的初識,腦海裏除了紫荊花的清香,人民郵電的字樣,餘下的再沒有她的片言隻語的印象,似乎來到紫荊路口的這個女孩,全然化作了桃花潭的一灣止水。
然而,之後不久的一次踏山郊遊,讓我飄蕩的竹筏在銀光的水麵上剪出不可磨滅的雙影。
春天已經濃得很。
向陽的山坡上野莓子爛甜爛甜的紅著,誘著鄉村青梅竹馬的童男玉女,也誘著城裏情竇初開的帥哥靚妹。
星期六一早,陽光隻是開了窗帷將晨曦冉冉地升起,天空白絮朵朵,悠閑地滃在湖藍湖藍的海裏。
誰都知道這是個大晴天。
我牽頭,約好吳簫、符仁、丁健寧、梁茹茵、黃鶯,特別邀請了何菱,徒步去五裏外的碧溪嘴踏春采野莓。
9點,吳簫、符仁、丁健寧和我,“1號族”四大金剛會齊。說話間,愛唱歌的甜妹梁茹茵,揮著一根油條,雀雀兒一般跑過來。她的時尚性感老遠便讓“1號族”們膩膩地咽口水。甜妹踏一對金絲便鞋,肉色貼腿健美褲,柳青迷你裙,水綠半對襟休閑上裝;一入男人堆,頃刻,軒然波起。
“甜妹,昨晚上我想今天好好做一回你的保護神,現在看來,又隻能竹籃打水囉!”有“健痞”之稱的丁健寧,談的女朋友可編成獨立團,但至今也是“1號族”,他湊近甜妹,躬著腰,攤開雙手,一副無奈卻得意的樣子。
“喲——,你想你是英雄啊?不過,本小姐還真願意賜你這個機會!”甜妹之所以甜,是她從不放棄任何男孩子的話尾,因此,有她在場,就是啞舌的男孩,也少不了說話的由頭。
“春意盎然,百花爭豔,少不了百鳥飛翔。你瞧,到了山坡頭,要是你引得飛鳥對歌盤旋,憋了尿,忘情了,灑下一天尿雨,讓你仰麵溜倒,瞧你穿這麼點點裙子,我還敢去摟你麼?”向來油嘴不遮攔的健痞,搶了風頭不放鬆。
“說得是,有道理,有道理!”眾男哈哈樂得跳,把個手掌拍得天響。
“我就曉得隻要有女同學在,沒有健痞就像菜裏沒撒鹽——少了味啊!”吳簫一米八幾的個,反貪局辦案多了得了嚴肅症,平時說話少得像河沙裏的金末。
“噢,我曉得了,你們都是沒吃葷的狼,把我當羊啊,來、來、來!誰過來?吃我呀?——告訴你們,我不是羊,我是虎!等會兒虎多著哩!小心拔你們的毛,揭你們的皮!”甜妹的話狠,但說話的調子像配了輕音樂的曲子,挑得男孩們跺腳舞蹈,活像苗寨的儺神,卻一個個沒戴遮醜的麵具;隻有胖墩墩的符仁,站在一邊,抿了嘴嗬嗬的憨笑。
“仁哥,你躲在後麵不出聲,可不是你的江山本色哦。”我靦著肚子,慣性地跟著哥兒們笑癲了神,一抬頭,看到符仁憨癡的傻態,想到他有事沒事總往煙草局甜妹的櫃台跑,自己不抽煙,卻每次都到那裏買煙,假裝抽煙,之後全塞給我。我早知道符仁對甜妹有意思,忍不住戳他的底,“甜妹愛唱歌,你卻不對歌,她能把虎耳草塞給你嗎?”
“嘿嘿!四哥,你得了好處就別拿我打趣,還不行嗎?”(我名王駟,大家習慣叫我四哥)符仁想拿塞煙的事堵我的嘴,我見他滿臉脹得通紅,一副門神關公模樣,激化了我想給他催化催化的熱勁頭。
“黃鶯,黃鶯!哎呀,你們終於來了,不然這幾個狼坯子真要吃人哩!”甜妹看見黃鶯和何菱正從拐角的路口走來,便遠遠的呼叫,而她們的出現,也旋即枊住了我搓捏符仁的話頭。
三個女人一台戲。嘰裏呱啦攪得如火如荼的太陽媚星四射,天地好像突然顛倒了色調。男孩們終於得了空閑,遞煙的遞煙,點火的點火,漸漸的挺立得一本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