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2 / 3)

事實上雷鄉長在給他的愛犬過二十大壽。被宴請的客人當中,絕大多數都是周邊各鄉的知名人士,以及雷鄉長的一些親戚朋友,但絕對沒有區上來的領導。搞這樣的名堂,就是借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讓區上的領導知道。況且區上的領導通常也不可能跑到這樣一個小鄉鎮裏來的。

雷鄉長的愛犬名叫木裏基,和人類中許多旱澇保收的公務員一樣,它也享受著一千二百餘元的工資待遇。木裏基的具體職務是鄉文化站站長。原先的站長是個老牌的高中畢業生,名字也叫木裏基,三年前在一次車禍中不幸送了命。雷鄉長一麵將他的死亡情況壓下來一直不予上報,一麵叫他的狗填補了這個肥缺。他的狗本來叫黃虎兒,上任後就占用了原站長的名字。在經濟發展的大背景下,文化站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單位。在這裏工作雖說沒什麼油水可撈,卻也能落得逍遙自在,他可以什麼也不去做,他也可以有做不完的事情。原先的木裏基是個碌碌無為的人,在鄉文化站蹲了二十多年,連點芝麻綠豆的業績也沒做出來。新的木裏基就不同了,它一上任,不但有了大學本科文憑,還出版了一本三十餘萬字的著作,名曰《木裏基雜文選萃》。在這樣的年代,辦一張大學文憑自然是舉手之勞,無論是人是狗,隻要花點錢就是了。但讓狗成為作家,雷鄉長還是頗費了一番周折的。他責令鄉鎮中學的校長將近幾年的學生作文統統收集起來,又托人在網上下載了一些垃圾文字,才算湊成了那本書。半年後木裏基又出版了一本五十餘萬字的長篇小說《村子裏的故事》,這本書實際上是由前任的鄉秘書撰寫的,就撰寫《青春的旋律》的那位鄉秘書。鄉秘書記流水賬似的將發生在十裏八鄉的瑣碎事一一記錄下來,又胡亂編了幾條線索串了一下,雷鄉長就用鄉上的錢買了個書號出版了。在編寫《村子裏的故事》日鄉秘書感到最棘手的事情就是要去改動故事原型裏那些有悖於政通人和的內容。比如,有一位因酗酒過度而死的村長,在她的筆下,就變成了一位有口皆碑的英雄,一位為群眾的利益積勞成疾,最後獻出了生命的人民公仆1作者還在《後記》裏作了更為荒唐的渲染,說自己在寫那段故事時,曾好多次從睡夢中哭醒。居住在巴鹽淖爾湖附近的那位老夫子讀完這本書後,不無譏諷地說,作家哭鼻子算什麼本事,要是能把讀者寫哭了,那才是真功夫哩。近些年,有這樣一首譏諷當地官員的歌搖,在蘇米格鄉的百姓中間廣為流傳:

說鄉長呀道,鄉長驢糞蛋蛋麵麵光,上頭喝來下頭戳,村村都有丈母娘。

這首意味深長的歌謠在鄉秘書筆下搖身一變,就成了讓人肉麻的讚歌:

說鄉長呀道。鄉長鄉長是咱好榜樣。不為名來不為利。帶領咱們奔小康。

雷鄉長聽說區上有個叫屠天的評論家掌握著區內作家的生殺大權,任何一個想成為作家的人都得由他親手栽培。屠天屬於男性,他扶植起來的作家隊伍已足夠編成三個娘子軍連了。據說他也扶植男性作家,但必須得交錢才行。於是雷鄉長托人給屠天送去五千元錢,請他給《村子裏的故事》作了序。屠天將這部小說狠狠地鼓吹了一番,說這是二十世紀的一部奇書,它必將成為人類文學史上的一座豐碑。布拉克的領導們似乎很喜歡聽讚歌,這樣一來,《村子裏的故事》自然也就備受青睞了。僅旗政府就一次性撥付了三萬元的讚助費。區文聯還頒發了優秀文學作品獎。再加上各種媒體的大力炒作,這本小說很快就成了區內的頂極名著。

這些年,很少有人能耐下心來讀完一本長篇小說。這是因為像電視和網絡這樣的流體食物日益變得豐富,包裝也日益精美,使人們不再願意埋下頭去啃食像書本這樣的固體食物了。同固體食物相比,流體食物更便於食用,不需要咀嚼,甚至不需要消化就可以排泄掉。人類與生俱有的惰性使他們基本上放棄了固體食物,從而也就放棄了攝取精神鈣質的機會。於是,由缺鈣而導致的靈魂畸病已成為當今社會的一大頑症。走進這樣一片茫茫人海,就如同走進一片倒伏的麥田,盡管麥芒瑟瑟有聲,但卻失去了與大地和天空垂直的生物特征。昔日的滾滾麥浪早已隨強勁的季風飄向遼遠,成為永遠讓人向往的遠古神話。絕大多數的讀者隻是好奇地翻開一本書,走馬觀花地讀一讀作者簡介和內容提要,就原封不動地將書合上了。擺放在他們書架上的那些厚厚的名著,也隻不過是一種裝潢而已。當他們翻開《村子裏的故事》,驚奇地發現這位原本不知名的作家已經發表了千餘萬字的作品,於是就為區內能有這樣一位一鳴驚人的大腕人物而盲目地自豪起來。這些年雖說讀書的人少了,可寫書的人數卻在成倍成倍地增長。尤其是高產作家,像吃了化肥的雨後春筍,在日見貧瘠的文學的田野上茁壯地成長著。有些剛學會寫作文的初中生,在小報上刊登了一兩篇稚嫩的新聞報道,就敢以一個作家的身份自居,聲稱自己發表了逾百萬字的作品,甚至也敢用成功二字標榜自己。也有的人的確是寫了很多,他們信手拈來,一夜間就能打造出上萬字的垃圾。那麼一年又能打造多少呢,那的確是一個驚人的數字。社會似乎也很需要這樣的垃圾。在許多機關單位,特別是那些被列為城市衛生標兵的單位,鋪天蓋地的垃圾文字居然成了晉升職稱的硬件。那裏的空氣中可能看不到一隻蒼蠅,可精神世界裏的蛆蟲卻在可怕地繁衍著。於是人們不難想到,文明有時隻是用來掩蓋齷齪的一層外衣。隨著偽作家群體的日益膨脹,那些用定力和良知寫作的人卻變得越來越少了,少得幾乎不見了蹤影。不過,這樣的作家也許還是存在的。他們默默地遊離在文學的圈子之外,麵對荒漠或深山老林抒發著自己對這個撲朔迷離的世界的種種感悟,然後便神不知鬼不覺地長眠於黃土荒丘之中。他們的命運很可能跟清代的曹雪芹或美國十九世紀的亨利‘大衛梭羅一樣,在作古幾百年以後的某一天裏,掩埋在荒丘深處的朽骨才童話般地放射出神奇的光芒。無數文人墨客便前赴後繼地寄生在這神奇的光芒之下,充當著文學的守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