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1 / 3)

音樂家也曾閱讀過一些哲學書籍,他覺得老尼姑的這一觀點同蘇格拉底的思想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蘇格拉底是古希臘的一位大哲學家。他從宇宙觀的角度揭示了人類的渺小和無能為力,最後被人類的統治者判處了死刑。當後世中有了一些覺悟的思想家試圖瞻仰他的背影時,他早已去了一個無從言說的地方。

塵世間沸沸揚揚的貪官汙吏的問題,不久也進入了他們的話題。起初的時候,兩人是有分歧的。音樂家認為,要是國家能來取措施狠狠殺掉一批貪官,一定會殺出一個清平盛世。而老尼姑卻認為,殺人是違背天道的,如果將百姓比做一塊肌膚,貪官就是寄生在肌膚上的虱子。虱子之所以能生出來,並能存活下去,當然應該歸咎於肌膚的杭髒。因此,擠死虱子隻是權宜之計,從長遠來看,還是洗淨肌膚的好。

為了說服老尼姑,音樂家還舉了一個活生生的例子。說八十年代初,有些不務正業的年輕人糾集起來橫行街市,無惡不作,將好端端個社會攬得烏煙瘴氣。那時候,連街頭賣藝的他,也時不時地被打得鼻青臉腫,有一回還險些送了命。為保護大眾的利益,國家就采取了嚴打措施,幾乎是一夜間就打出了一個清平世界。那一派弊絕風清的盛世景象,現在想起來,還叫人流連忘返呢。

老尼姑卻搖搖頭說,要是不把百姓這塊肌膚洗淨,再清平的世界也不能留得久遠。

“那麼我想問你,官要貪,百姓又有什麼辦法?”音樂家說。

“有。”老尼姑說,“官貪與不貪,終究還是由百姓決定的。要是百姓見了清官都眉開眼笑,見了貪官都橫眉豎眼,那世上還有貪官的容身之地嗎。再說了,有哪個貪官生來就是貪官,還不是從百姓當中提拔的嗎。百姓不內求,世態炎涼。民風濁,則無官不貪。”

音樂家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地說:“哦,我想通了。現在的百姓見了貪官,比見了清官還要殷勤,因為他們知道,得罪了清官倒無所謂,得罪了貪官可就得吃不了兜著。這麼一來,清官也就不得不貪了。對對對,是百姓的素質問題。”

音樂家最後同意了老尼姑的觀點,感覺如同撥雲見日一般。老尼姑孜孜不倦的教誨,猶如在他流浪的軀殼裏不斷地注人新的靈魂。在音樂家看來,這位一生中絕大部分時間都閉著眼睛的女性,要比那些睜著眼睛在塵世間走動的人清醒得多。

在老尼姑晚年的時候,還是音樂家給佛教協會建議,在布拉克的灌木園裏為她建造了普度庵。彌留之際,老尼姑闡釋的最後一個問題仍然是那兩個自然一展示的自然和不展示的自然。展示在每一種生物眼裏的自然都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上有多少種生物,就有多少種展示的自然。無論是人類眼裏的自然,還是虱子眼裏的自然,都不是真實的自然。真實的自然是誰都看不見的,也就是不展示的自然。

剩下的一點時間,老尼姑做了一次簡捷而又虔誠的懺悔:“無所不在的主,請你垂聽我的心聲。你的經典上說,永遠不要向不苦修,不虔誠,不做奉愛服務的人解說這門機密的知識,也永遠不要向嫉妒你的人解說這門機密的知識。可有一回,我背離了經典的訓喻,向一位病人膏肓的女施主傳達了你的智慧。我明明知道救不了她,可還是那麼做了,結果讓你的尊嚴受到褻瀆。罪過,罪過,這是我的罪過。”

老尼姑圓寂時是個晴朗的中午,西天上呈現"出一組祥瑞的七彩光環。她是在庵外的一棵老槐樹下誦完最後一段經文的:

離開這個世界的途徑有兩種:一種是在光明中,一種是在黑暗裏。

在光明中離開的人不回來,在黑暗裏離開的人還會再回來。

那一刻,她將生命之氣聚集到兩眉之間,以一種超然的力量全神貫注著另一片遙遠的天空。音樂家知道,那片天空的下麵,便是逶迤數十裏的巴古克拉山脈。那一脈神奇的山水曾滋養過她的靈性,也曾孕育了她萬劫不滅的精神信念。在常人看來,老尼姑的一生也許是悲劇的一生,可她正是從悲劇的再生中步人了渺不可及的輝煌,圓滿地實現了自我拯救。如果說每個人的精神世界裏都進行著一場神性和獸性的戰爭,那麼老尼姑無疑是一個神性的勝利者和捍衛者。

那位流浪音樂家後來哪兒去了呢,會不會就是眼前普度庵裏的這位彈箏人呢?應該說會的。

箏人將蒙克圖帶入後堂,指了一張簡陋的木板床讓他躺下。彈箏人說:“施主,你在這床上睡一覺,老尼姑就會在你的夢境裏顯聖,告訴你怎樣脫離危難。”

“我已經失眠了好多個夜晚蒙克圖說,“咋能在這兒睡著呢。再說啦,這陣兒還不到睡覺的時間。”

“施主盡可放心,你躺下就會睡著的,除非老尼姑自己覺得無藥可救。”彈箏人說,“要是果真如此,你躺上七七四十九天也是睡不著的。不過施主還是應該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彈箏人言畢便從後堂退出。蒙克圖一閉上眼睛,內部視野裏就出現了一個僻靜的村莊。起初隻是一種內動的感覺,可漸漸地,村莊的輪廓就變得清晰而真實了。藍幽幽的村舍在蒼茫的樹影裏無規則地錯落著,看上去是早晨的樣子,炊煙從幾聲雄雞的鳴唱裏嫋嫋升起。無數的鳥兒,成雙成對地依偎著樹影裏寧靜的窩巢,沒有獵鷹,也沒有幽靈般蠕動著的蛇。有些鳥兒已經陸續爬出了窩巢,將輕盈的身體彈上枝頭,便縱情地啁啾起來。這是一座詩畫般的生命樂園,仿佛一切的美好都凝固在這裏,成為一種揮之不去的象征。正當蒙克圖在這天國的樂園裏流連忘返的時候,老尼姑在樹影裏顯現了。同塑像一模一樣的老尼姑,是從一間藍幽幽的村舍裏走出來的。她佇立在綠葉的帳幕下麵,指著蒙克圖的身後說:“那兒有一個生門,進去後就能看見一條生路。這一條生路我本不該指給你,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