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秋季,成都城的空氣不似北方幹燥,濕潤的水汽令樹木仍舊生機勃勃,綠意盎然。
裕心坐在窗前讀報,報上寫,日本人強行占領山東省膠州灣,屠殺大量無辜百姓。
她憤怒地扔掉報紙,用腳狠狠踩踏。她恨死了日本人,那些槍下亡魂,皆是她日夜思念的家鄉父老。
裕心心中煩悶,便去前廳尋隋子袍,隻有看見他,她的心情才會好一些。
遠遠的,她便聽見一道陌生的男聲,用不太標準的中國語說著什麼,跟著便響起幾聲笑,這笑聲來自隋子袍。
菊次先生若當我是朋友,就莫要推辭這蟠龍瓷杯。他如是說道。
日本人。朋友。那蟠龍瓷杯她見過,是隋子袍最最珍藏的古董瓷器。
裕心像是被雷電劈中,耳畔回旋著隋子袍的話語,待回過神來,已有淚水浸出眼眶。
她曾告訴過他的,自己恨透害她背井離鄉的日本人,當時的他信誓旦旦說,有朝一日,終會將日本人趕出中國。如今,他卻同日本人交上朋友,這行為,等同賣國的漢奸。
前後隻不過幾秒鍾,她的心卻刹那被蟲子駐空,經過極致的疼痛,麻木,腐壞,漸成灰燼。恨,隨之誕生,入骨,蝕髓。
門開,隋子袍同日本人走出來,恭敬地送他至門口,並吩咐司機和保鏢小心護送。一扭頭,才看見木雕一般的柳裕心。
起初,他微笑著喚她,跟著卻瞧見她淚濕的臉龐與渙散的眼神,於是微笑褪去,不明所以地問,裕心,你怎麼了?
他心疼壞了,欲用手擦去她的淚,她退後一步,瘦弱的身軀微微發顫,像風雨中一朵飄搖的花朵。
隋子袍在那一刻徹底慌亂了,手就那麼保持抬著的姿勢,甚至不敢眨眼,仿佛一閉眼的關頭,他就會失去她。
沒有預兆,不明緣由,但他真的覺得,他會失去她了。那般恐慌的感覺,是此生從未經曆過的,即使有一把槍對準他的心口,他也不曾如此害怕過。
裕心垂下眼瞼,上前幾步將頭埋進他的懷裏,屬於她的氣息撲麵而來,隋子袍瘋狂地擁住她,狠狠揉進懷裏,仿若擁住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
原來他已愛她至此。
裕心幽幽地說,剛剛做了一場噩夢,怕極了。
隋子袍輕鬆一口氣,以後不可以這麼嚇我,知道嗎?
點頭的瞬間,眼淚再次滑出眼眶,流過嘴角,一片苦澀。
再次見到那名日本人是三日後。
隋館再次暫停營業,這一次,是為了招待菊次。裕心在賭館候著,腦中空白,魂不守舍的模樣。好容易拉回思緒,一抬眼便見日本人走進來,身邊同時跟著隋子袍,他禮貌地迎他進來,朝裕心揮手,介紹說,這是日本使館的領事菊次先生。
日本,菊次。聽見這兩個詞,仿佛有股一湧而上的血氣在胸膛爆發開來。
她順從地福身致意,右手迅速在腰間摸過,變出一把鐙亮的槍,幾乎毫無遲疑地扣下扳機。
砰——
槍響,血花飛濺,沾染在她的睫毛上,天地便化作彌漫的血光。菊次應聲倒下,雙目圓睜,死相猙獰而恐怖。
裕心笑了,先是微笑,緊接著哈哈大笑起來,笑出了淚水,亦笑出了那份滿腔的仇恨。
隋子袍被眼前所見驚呆,他向她伸出手去,右腳邁出一步,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要靠近我!裕心舉槍對準他,朝著他大吼,似要發泄出這些天來所有的隱忍和壓抑。她已調查過,菊次在來成都前正是膠州灣戰場的主犯;而最令她崩潰的是隋子袍,他竟幫著菊次,在成都城內搶奪了百姓大批的物資。
他該死,你也該死,你們狼狽為奸。
裕心,我不是——
住口!她打斷他的話,她再也不願聽見他的辯解。
隋子袍歎氣,你若不信我,便開槍吧。他緩緩走近她,將胸口抵在她的槍口上,豁出性命交給她,隻為換取一份信任。
他在賭,一場平生代價最大的豪賭。裕心手指顫抖,畢竟開不了槍,好似被人挖走了心,隻剩一副美麗的空皮囊。眼淚傾瀉而下,在地麵暈開成朵朵水漬,一滴一滴,都是她對他的難以掩藏的愛意。
她下不了手,當他將生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她,她終於覺悟,原來自己,愛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