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一點,在鳥的母校前麵的西餐廳再一次召開緊急會議,請與戴爾契夫最親近的鳥一定出席。鳥想,星期六,也就是後天,我去參加吧。他把信又放回衣袋,向加油站的青年工作人員付了油錢。像蜜蜂渾身散發著蜂蜜的味道一樣,那青年渾身滿是刺鼻的汽油味。不要說今天,就算明天,後天醫院方麵報告孩子死訊的電話不來,能夠充填那空虛煩燥時間的事情來了,這真是夠幸運的。鳥想,這封信確實是一封吸引人的好信。賽車發出猛烈的排氣聲,開出了加油站。
在食品店,鳥買了鮭魚罐頭和麥酒。回到火見子的家前,停好車,抱著裝東西的紙袋剛要登上玄關,發現房門鎖著。鳥想,火見子外出了吧?他的腦海裏立刻鮮明地浮現出電話鈴長時間空響的情景。鳥立時竄起一股自私的怒火。即便如此,鳥還是慎重地把紙袋倚放在門旁,繞到臥室窗下,他一呼叫,火見子的眼睛便出現在窗簾的縫隙間。鳥喘著氣,流著汗,又返回玄關口。
“醫院來電話了?”鳥神情僵硬地問。
“沒有啊,鳥。”
鳥感到,他駕著紅色賽車繞著夏日的東京奔馳,是一個半徑龐大的徒勞行為,他極度疲勞。似乎如果醫院方麵孩子的死訊來了,他這天的全部行為就被賦予了意義和正確的位置。鳥抱怨說:
“你為什麼大白天也鎖門呢?”
“總覺得害怕呐,覺得會有倒黴不幸的鬼推門進來。”“鬼來嚇你?”鳥驚訝地說:“現在任何不幸都不會來糾纏你了吧。”
“我丈夫自殺的時間並不長呀,鳥。你是不是想自豪地說,被不幸的鬼糾纏的人隻有你一個?”
鳥受了猛烈的一擊。可是,火見子並沒有再次出手,而是迅速轉身返回了臥室,鳥因此幸免被擊出界外。鳥注視著火見子裸露的豐滿的肩膀,同時穿過客廳。客廳光線暗淡,且凝聚著貓肚子似的溫熱而沉滯的空氣。鳥本想直接走進臥室,但途中狼狽地停住。室內彌漫的香煙的霧藹裏,一位和火見子同樣不很年輕的大塊頭女人,裸露著肩膀和胳膊,坐在床上。
“好久不見了,鳥。”那女人沙啞的聲音從容不迫地打招呼。
“啊,”鳥無法掩飾自己的疑惑,隨口漫應著。
“不想一個人在家等醫院的電話。所以請她來了,鳥。”鳥問:“今天廣播電台休息?”
這個女人也是鳥的同班同學,大學畢業以後,她懶懶散散地玩了兩年。和鳥的母校的多數女生一樣,她覺得自己的才能很高,把可以就職的單位都拒絕了。結果,碌碌無為的兩年之後,她成了一個傳播範圍有限的三流電台的節目主持人。
“我負責的是深夜節目,鳥,你聽到過幾個家夥在一起交媾似的討厭的絮語聲吧?”火見子的女友故意鄭重地說。由此,鳥記起這個女人所在的倒黴電視台發生的種種醜聞,並且進而清晰地想起大學時代,自己對教室裏這位又高又胖、鼻子和眼睛像狸子似的同學的厭惡。鳥把裝罐頭和麥酒的紙袋放在電視上,不無顧慮地對兩位尼古丁中毒的女人說:
“這些煙還是放一下吧。”
火見子去廚房開換氣扇,但她的女友卻根本不在意煙薰疼了鳥的眼睛,染著銀指甲的粗俗的手又點上了一支煙,雖然她垂下的頭發掩住了前額,但在鍍銀打火機燃起的深橙色火光中,鳥還是看到她過於寬闊的額頭上深深的皺紋,和顯露出青筋的上眼臉時不時的痙攣。鳥感覺到她和自己心存隔閡,不由得警惕起來。
“你們倆都是耐熱體質嗎?”
“都怕熱呀,像要熱暈過去似的呀。”火見子的女友憂鬱地回答,“不過,和好朋友慢慢聊天的時候,屋子裏空氣流動太多,會不愉快的。”
火見子從電視上的紙袋取出麥酒,放進冰箱製冰盤的格層裏,又看了看是什麼罐頭,動作非常麻利。深夜節目的主持人用批判的眼光看著她。鳥想,這個女人將大張旗鼓地宣揚我和火見子的最新新聞吧,說不定會借助深夜電台的電波來傳播呢。
火見子把鳥的非洲實用地圖用圖釘釘在了臥室的牆上。而他塞到提包裏的那本非洲人寫的小說,則像一隻死老鼠一樣躺在床上。肯定是火見子躺在床上讀的時候,她的女友來了,於是,火見子扔下書去開門,直到現在,書仍然扔在那裏。鳥恨恨地想:我的與非洲有關的寶貝,就這樣被輕慢地對待,這是不吉之兆。我這一生大概無緣看到非洲的天空了。不要說積攢非洲之行的資金,現在,連掙每天的口糧的工作也丟了。
“我在補習學校被解雇了,從夏季的特別講座開始。”鳥對火見子說。
“又怎麼了,鳥?”
鳥不得已講起了自己的酒醉和嘔吐,以及那個正義派的告密。話越說越不愉快,鳥厭煩地早早打住。
“你本來是可以和理事長抗辨的!如果有肯作偽證說你是食物中毒的學生,請他們幫忙決不是壞事!鳥,為什麼那麼簡單地認可校方解雇?”火見子情緒昂奮地說。
是呀,為什麼我那麼簡單地接受校方的處理?鳥想,並且,鳥現在開始感到補習學校講師的椅子是那麼值得留戀。那不是隨便開開玩笑就可以丟掉的工作。還有,應該怎樣向嶽父彙報呢?先天異常的孩子出生當天,我喝得爛醉如泥,第二天宿醉未醒,因而導致被解雇。我就這樣向教授說嗎?還要說明,那威士忌,就是教授給我的尊尼喬加……
“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自己能夠正當要求的權利已經全部失去了,所以,和理事長見麵,隻想盡可能快點結束,管它三七二十一,就那麼隨隨便便地點頭認可了。”
“鳥,現在你全神貫注地等待自己的孩子衰弱而死,所以感覺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所有權利,是這樣吧?”女節目主持人插嘴說。
看來火見子已經把鳥遭遇的不幸全部講給了自己的女友。
“我想可能是這樣吧。”鳥說,他很厭煩火見子的輕率和女節目主持人強加於人的口吻。鳥完全可以預想得到,在廣泛傳播的醜聞中自己是什麼模樣。
“像這樣開始感覺自己在現實世界裏毫無權利的人都會自殺的,鳥。不要自殺啊。”火見子說。
“自殺,還太突然了!”鳥說,他從心裏感到了威嚇。“我丈夫就是這樣,產生了那樣的感覺,立刻就自殺了。”火見子說,“要是你也在這臥室裏上吊了,我會覺得我自己真像個魔女了,鳥。”
“我從沒有想過自殺。”鳥打起精神說。
“你父親不就是自殺的嗎,鳥?”
“你怎麼知道的?”鳥吃驚地問。
“我丈夫自殺的那天晚上,你安慰我,講給我聽的呀,鳥,你想讓我產生錯覺,認為自殺是很普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