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開車一直跑到天亮嗎?”鳥失去了從容,又找話說,但火見子隻是頗帶嘲弄意味的回頭看著他,他趕緊像彙報重要問題似的補充說:“昨天深夜,你的兩個朋友來了。一個好像是個孩子,另一個呢,我從窗簾縫看到了,是個腦袋像雞蛋似的中年紳士。但我沒打招呼。”
“打招呼?當然還是不打的好。”火見子毫不動感情地說。鳥從上衣口袋裏掏出手表,看一下時間,九點。他上課的時間是十點。如果說有敢於不請假就停課或遲到的補習學校教師,那他就是這類人物。但鳥以前並不是這麼勇敢果斷、感覺遲鈍的教師。他摸索著係好了領帶。
“我和他們睡過幾次,所以他們以為自己有深夜來訪的權利。那個孩子可是個奇怪的類型呢,他對光是我們倆兒在一塊睡沒多少興趣,卻總夢想看我和別的男人睡,他在一旁幫忙。他一直瞄著有人到我這兒的時候來,就是這樣一個怪癖、忌妒的人!”
“你給過他這樣的機會?”
“沒有!”火見子非常幹脆地說答,然後又說:“那孩子特別喜歡你這種類型的成年人,所以,什麼時候能一起來,我給你留著心呢。鳥,你肯定接受過不少這類服務吧?在大學,低年級同學裏肯定會有你的崇拜者,在補習學校,也肯定有願意為你獻身的學生吧?我想,在那樣的小圈子裏,你準是孩子們的英雄典型。”
鳥搖頭否認,然後向廚房走去。腳心結結實實地踩到冰涼的地板上,鳥才發覺自己沒穿襪子,他懊惱地想,這可夠辛苦了,要是彎腰去找襪子,說不定又得窩吐了。但是光著腳板走在地板上心情並不壞,水龍頭迸濺出的水激到手指上,濕手指抓住檸檬,這一切都讓鳥心情略感愉快。鳥挑了一個大檸檬,一切兩半,絞出汁來喝了。一種親切的感覺伴隨著檸檬汁,冷冰冰而又火辣辣地從鳥的咽喉落到受盡了虐待的胃。
鳥回頭望著臥室,很小心地挺直上身,一邊找襪子,一邊滿懷感謝地對火見子說:“檸檬好像特別有效。”
“要是再吐的話,這回該是檸檬的味道,感覺會稍好一些的。”
“你呀,毀壞了我的一個可憐的希望。”鳥說,他眼看著檸檬汁給自己帶來的滿足感突然間雲清霧散。
“你找什麼呢?像轉圈兒摸河蟹的熊似的。”
“襪子啊。”鳥小聲說,他覺得自己光著的腳很蠢。“在鞋子裏邊放著呢,出門時和鞋一起穿。”
鳥略略低著頭,望著裹著被子躺在那裏的火見子,頗懷疑問地猜想,這可能是她的情人們鑽到這個床上時的習慣吧?他們可能是防備比自己強壯的男人來了的時候,可以拎著鞋襪光腳逃掉,才這樣事先放好的吧?
“那麼,我走了。上午必須上兩個小時課。從昨晚到今早,實在打攪得夠多了,非常感謝!”鳥說。
“你還來嗎?鳥。我們或許能成為互相都很需要的人呢。”鳥像聽到啞巴開口說話似的吃了一驚;火見子抬頭看著鳥,厚而圓的眼瞼緊擰著,眉根處聚起了皺紋。
鳥說:“可能會這樣吧,我們或許能成為相互需要的人。”隨後,鳥像在沼澤地勘察的探險隊員似的,光著腳戰戰兢兢地穿過光線暗淡的客廳,腳底下覺得不時踩到草刺和殘斷的鐵絲上;在門口換鞋處彎下腰的時候,胃裏又開始往上湧,他趕緊匆忙把鞋和襪子穿好。
“好,再見了,好好睡吧。”鳥衝屋內喊。
他的女友默然無聲。鳥走出門外,這是一個光線酸酸刺眼的夏日早晨。鳥想從那輛紅色賽車旁走過,一下看到鑰匙還插在發動機的匙孔上。不一會兒,可能就會有小偷來把車輕輕鬆鬆地偷走吧。鳥很難過地想。這位曾經非常勤奮、細心、聰明的女學生,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的性格呢?並且,她一結婚就遭遇到年輕丈夫的自殺,深夜開車亂跑,發泄了一番之後,又在惡夢裏驚叫。
鳥想把車鑰匙拔下來。但是,如果現在自己回到暗淡的光線裏皺眉閉目的女友身邊,就很難再走出來了,鳥把觸著鑰匙的手指收回來,掃視了一下四周,又放心了,至少現在這裏似乎還不會被偷車賊看到。車輪外側有一截短短的雪茄煙,那可能是昨晚那個雞蛋腦袋的中年紳士丟下的吧。毫無疑問,有很多人比鳥更願意貼身照料火見子。鳥搖了搖腦袋,深深呼吸,努力擺脫身上緊箍著的蝦殼似的束縛,但終於未能振作起來,耷拉著頭踏上鋪滿陽光的馬路。
然而,這樣的狀態僅僅維持到鳥走進補習校門的時候,馬路,站台,電車。鳥的喉嚨幹渴得冒煙,一路忍受著車的震動和周圍的人們散發出的味道,真是糟透了。車廂裏麵的乘客們,隻有鳥一個人不停地流汗,似乎隻是他周圍的一平方米提早進入了盛夏季節。擠碰到鳥的人,都奇怪地回頭看他。鳥像頭吃了一筐檸檬的豬,為呼出的檸檬味而可憐兮兮地羞愧不已。並且,他瞪著眼睛打量四周,物色萬一控製不住時能跑去嘔吐的地方。走到補習學校門口時,努力控製嘔吐的鳥,完全是一個長途敗逃的老兵的心情。而從現在開始則更為艱難,因為敵人在前邊埋伏著。
鳥從專用櫃櫥裏拿出教科書和粉筆盒,又看了一眼架子上麵的COD辭典,不過今天鳥覺得這東西太重了,不想把它拿到教室去。鳥教的這班學生裏,很有幾個人,在詞義和文法規則方麵,遠比當老師的鳥能力強。如果遇到生僻的單詞,難解的句子,隻要從中叫起一個,就足可以解決問題。他這個班的年輕學生的頭腦,都像菊石亞綱類的海貝一樣,細屑知識方麵過於發達,一旦綜合把握學習對象時,就轉動不起來了。因此,鳥的主要任務就是綜合概括文章的整體意思。但是,自己的課對學生們的大學考試究竟有用沒用,鳥一直心存疑問。
走出擺列著櫃櫥的房間,鳥因為怕和外國語專業的主任搭話,故意不去利用教員室裏邊的電梯,而從裏麵的門口走出來,去爬貼在樓牆壁上的螺旋式樓梯。外國語專業主任畢業於美國的密西根,完全是一副日僑領袖的樣子,態度和藹,但目光很銳利。爬著爬著,鳥對眼底下的街市風景漸漸視而不見;從後麵攀上來的學生們把螺旋樓梯弄得像船一樣東搖西晃,鳥好不容易挺住這搖晃,臉色蒼白,汗珠直滴,氣喘籲籲,時不時還打個嗝,聲音像呻吟叫喚一樣。因為鳥的步履太緩慢了,追過他的學生都禁不住停頓一下,控製自己的速度,看看鳥的臉色,不覺得便打個趔趄,然後,邁開大步向上跑去,把樓梯踩得搖搖晃晃。鳥頭暈目眩,歎息著,緊緊抓住樓梯扶手……。
好不容易爬到頂頭,鳥鬆了口氣,卻聽到等在這裏的一位朋友的招呼聲,馬上又緊張起來。這位朋友,是鳥和一些做臨時翻譯的同伴組織起來的斯拉夫語研究會的負責人。鳥正在和醉酒後遺症糾纏得難解難分,和一位完全不曾預料到的人相遇,他覺得是非常尷尬的。鳥像一隻遭到攻擊的海貝似的,馬上自我封閉起來。
“喂,鳥!”友人叫。鳥這個外號,不管什麼場合,哪類朋友之間,都是通用的。“從昨天開始,一遍一遍給你打電話,都聯係不上,所以隻好來這兒等。”
“嗯。”鳥很不友善地回答。
“戴爾契夫先生的消息,聽說了吧?”
“什麼消息?”鳥漠然而不安地反問。戴爾契夫是巴爾幹半島上一個很小的社會主義國家駐日公館的館員,鳥們的研究會講師。
“聽說戴爾契夫先生泡在一位日本小妞的宿舍裏,不肯回公使館,說是已經一周了呀。公使館想內部協商解決,把戴爾契夫領回來,但公使館本來剛剛設立不久,人手不夠呀,地點是在新宿最雜亂地段的緊裏邊,公使館裏,沒有能去尋找迷路孩子的人。因此,他們請我們研究會幫忙。本來我們多少也有一些責任的。”
“責任?”
“戴爾契夫就是和我們每次研究會後帶他去喝酒的那家酒店的小妞在一起呀,那把‘椅子’上,”朋友有點不好意思地一笑,“有一個臉色不好、身材矮小而性情古怪的家夥吧。”鳥也立刻想起了那個臉色不好、矮小而性情古怪的人。
“但是,那孩子不會英語,也不會斯拉夫語,哪種外語都不會吧?戴爾契夫日語也不行,他們怎麼過呢?”
“就是呢,他們這一周是怎麼過的呢,完全默不作聲嗎?”友人說著,漸漸又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