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呐。”
“啊,是嚇人呀。”
“我遇到什麼可怕的事情時,常常這樣想,如果反過來,我讓別人遇到可怕的事情,那一定更可怕吧;這是從心理上獲得的補償呀。你呢,你有過這樣的經曆嗎?”
“怎麼說呢?”鳥說:“必須細細想一想呢。”
“這未必是想一想就能明白的事情啊。”
“那麼,我好像還不曾有過讓別人遭遇可怕事情的經曆吧。”
“是,肯定是這樣的。你還沒這樣做過。不過,難道在將來什麼時候,你不會經曆一次嗎?”火見子謹慎地用預言者的口氣說。
“把嬰兒扼殺在搖籃裏,這可能會是使自他兩方都驚恐的經驗吧。”鳥說。
說完,鳥往自己和火見子麵前兩隻空酒杯裏倒滿威士忌,把自己的一杯一口喝盡,又滿上了一杯。火見子沒有像他喝得這麼急。
“你是在有意控製自己吧?”
“因為要開車,”火見子說,“我帶過你吧,鳥?”“沒,還沒有。倒是想什麼時候讓你帶著兜兜風。”
“你要是深夜來,我就能帶你。白天路上人太多,危險。並且,我的運動神經是夜間型的,白天不能充分活動起來。”“所以白天你就閉門靜思。哲學家的生活呐。一到深夜就開上紅色賽車轉圈兒的哲學家吧。你現在思考的多元宇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呢?”
鳥懷著淡淡的滿足感望著火見子,他看到火見子高興而又緊張起來。鳥貿然跑到火見子的家裏來喝威士忌,現在他在為自己的冒失無禮支付代價。非常認真地傾聽火見子的夢想的人,除了鳥,可能不會再有別人了吧。火見子開始解釋了,“我們現在是在這兒交談呢,鳥。對於我們來說,首先存在這樣一個現實世界。”鳥把新倒滿威士忌的玻璃酒杯像玩具一樣放在手掌上,在一旁充當聽眾。“可是呢,我和你,又被包含在完全異樣的存在中。那是與我們現在的置身之所不同的另一個宇宙,數不清的宇宙,鳥。在過去的各種時刻,我們都曾有這樣的記憶,自己生呢,還是死。就說我吧,我小時候,有一次發疹子,差一點兒死了。我非常清楚地記得自己在生與死交叉路口上的那一瞬間。後來,我選擇了生,因此現在和你在同一宇宙裏。可是在那一瞬間,另一個我是選擇了死的呀。於是,在我那滿是紅疹的幼小屍體四周,應該有那些多少記得我的死的人們的宇宙在行進著。是吧,鳥?人站在死和生的交叉路口的時候,就是站在兩個宇宙前麵呀。一個是與他無關的他死去的宇宙,另一是與他的繼續生存保持著關係的宇宙。然後,他就像甩掉件衣服一樣,把自己作為死者存在的宇宙扔到身後,他繼續活下去的宇宙隨即趕來。因此,圍繞著一個人,恰恰像離開樹幹的枝葉一樣,跳躍著各種各樣的宇宙呀。我丈夫自殺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宇宙細胞分裂。我一方麵留在了死去的丈夫的宇宙裏,而另一方麵呢,在丈夫仍然活著的宇宙裏,另一個我仍在和他一起生活著呢。一個人年輕猝死,他死後置身的宇宙,和他仍然活著的宇宙,構成我們周圍的世界,而這世界則不斷地增殖運動著。我所說的多元宇宙,就是這樣的意思呀。我想,你對嬰兒的死,也還是不要太悲傷。因為在以嬰兒為軸心分開的另一個宇宙裏,嬰兒生存的世界在運動著。在那裏,陶醉於幸福的年輕父親,也就是你,正在和聽到喜訊的我舉杯祝賀呢。這樣好嗎,鳥?”
鳥一邊喝著威士忌,一邊和解地微笑著。現在,酒精已經深入到他體內的毛細血管末稍,發揮了恰到好處的作用。鳥內心裏淺紅色暗影,與外部世界之間的壓力關係,正好達到平衡。盡管鳥完全清楚,這樣的狀態不可能長久持續下去。“即使你還不能充分理解,大體輪廓總想象得出吧?鳥。在你的二十七年生活當中,可能會有過站在生和死混沌不清的分歧點上的瞬間吧。在那一瞬間,作為留存在現在這個宇宙上的你的替代者,你的死屍一個個地留在另一個宇宙上啊,鳥。你想起了這樣一些瞬間了嗎?”
“想起來了。我確實有好幾次差點兒沒死了。可是,那就是像你所說,那時候,就是我把自己的屍體遺留在身後,然後逃入現在這個宇宙嗎?”
“正是如此啊,鳥。”
“這麼說來,也曾有過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能好好地活到現在這樣最壞的瞬間吧。”鳥被很遙遠的呼喚所吸引,仿佛現在這時刻就要入睡似的,用含含糊糊的聲音確認道。是這樣吧。在那危險時刻,另一個我,就那樣變成死屍留在後邊了嗎?在與現在置身之地不同的各種宇宙裏,我曾是個孱弱的小學生,又曾是個頭腦簡單但身體比現在還健壯的高中生,我應該擁有無數個死去的自己吧?現今宇宙裏的我,無疑不夠理想,但是,究竟哪一位死者,是最為理想的我的自身呢?“如果我最終無法逃往另一個宇宙,現在這個宇宙裏的我的死,成了我的全部宇宙之死,也就是我的最後之死,究竟有呢,還是沒有?”
“如果沒有最後之死,你就必須在一個宇宙裏無限期生存下去啊,那麼就算有吧。”火見子說。“那可能是九十歲以後,衰老而死吧。所有的人,在他老死於最後一個宇宙之前,都要經曆各種各樣的宇宙之死,然後轉到另一個宇宙裏生存下去的啊。如果我們把所的人的結局都看作是老死在最後的宇宙裏,那不是可以說是很公平的嗎?鳥。”
鳥突然感覺到了一個問題,他打斷火見子說:“你現在還在為丈夫的自殺而感到愧疚不安,因此,為了不把死看成是絕對無可挽回的東西,你設計了這樣一個心理騙術。難道不是這樣麼?”
“不管怎麼說,殘留在這個宇宙的我,一直都沒法忘記自殺的他,一直承受著痛苦啊。”火見子說。她的眼睛已經開始疲倦,淺黑色的眼圈突然泛起紅潮,讓人覺得愈發難看。“至少,我沒有回避我在這個宇宙裏的責任”。火見子又說。”“我並不想責怪你,但事情就是這樣呀,火見子。”鳥再一次微笑著說。他盡量減輕自己言辭的刻毒,但同時又表現得很固執。他繼續說:“你設想在彼岸宇宙裏他仍然活著,從而使在此岸宇宙已死的他這一無法挽回的絕對事實相對化。但是,不管怎樣使用心理層麵上的修辭手段,也沒法動搖一個人的死這一絕對性內容,使之相對化吧?”
“也可能是這樣的吧。鳥,能再給我倒杯威士忌嗎?”火見子突然對自己的多元宇宙論失去了興趣,興味索然地說。
鳥給火見子,也給自己重新斟滿威士忌,他希望火見子能爛醉如泥,完全忘掉自己對她的批評,明天酒醒,仍然繼續做她的多元宇宙之夢。鳥很像一位乘坐時間飛船尋訪萬年之前的世界的旅行者,深恐自己的影響會給現實世界招來異變。這是他獲得自己的孩子頭部異常消息以來,心裏不斷升騰的情緒。鳥像從連續倒運的撲克牌遊戲裏走出來一樣,漸漸地回到了這個世界裏。鳥和火見子都沉默著,不知不覺,雙方互相致以寬容的微笑,然後,又像甲蟲喝樹液一樣,非常嚴肅地喝光了杯裏的威士忌。初夏午後遙遠的街道上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鳥都置若罔聞。他伸腰打了個哈欠,懵然落下一滴像唾液一樣的眼淚,他又啜了一口新倒進杯裏的酒。他感到自己在從這邊的世界順利地往下落……
“哎,鳥。”
鳥用手指夾住威士忌酒杯,已經跌入香甜的睡夢中,火見子的喊,讓他肩頭一哆嗦,威士忌灑到了膝蓋上,他很不高興地睜開了眼睛。他感到自己已經進入酒醉的第二個層次。“啊?”
“你大伯給你的那件鹿皮外套,現在哪去了?”火見子也醉了,又圓又紅的臉像個大西紅柿,她特別用力地轉動舌頭,盡量讓自己的發音準確。
“是啊,哪兒去了呢,那是我大學一年級的時候穿的呢。”“一直穿到二年級的冬天呀,鳥。”
冬天這個詞,在鳥那被酒精麻醉的記憶的湖水裏,強烈地激起了波紋。
“是嗬,我倆睡覺那次,我把那件外套就那樣直接鋪在地上,是剛剛下過雨的儲材場的地上。第二天早上一看,粘滿了泥和碎木屑,什麼轍也沒有,那時候,洗衣房還不肯收鹿皮外套呢。隻好就那麼扔到壁櫥裏,什麼時候把它扔掉的呢?”鳥說,說起那年隆冬深夜,他像回憶起一件非常遙遠的往事。那天夜裏忘記是由什麼契機引發的,作為大學二年級的學生,鳥和火見子都喝得酩酊大醉。鳥送火見子回寄宿的木材店,在那座二層店鋪後麵儲材場的暗影裏,鳥抱住了火見子。開初,兩人不過是因為感覺冷而相互擁抱著愛撫,不一會,鳥的手像是很偶然地碰到了火見子的性器。於是,鳥興奮起來,他把火見子按在貼板壁立著的方木上,不管不顧地把自己的性器往裏插。火見子也積極配合,但竟不自覺地悄然笑了起來。他們興奮激昂,但終於未超出遊戲的領域。不過,當明白了這樣站著是不可能插進去的時候,鳥感到自己被當成了未成熟的孩子,他愈發執拗地不肯退卻。他把鹿皮外套鋪在地麵上,然後把仍然笑嘻嘻的火見子橫放到上麵。火見子個兒高,頭和膝蓋以下,都直接挨著地,墊不著鹿皮外套。不一會兒,火見子停止了笑聲,鳥以為她快達到了高xdx潮。又過了一會兒,他問火見子,想證實自己的想法,但火見子回答說自己隻是感覺冷。於是,鳥中止了性交。
“那時候,我是個野蠻的家夥。”鳥像一個百歲老人回顧往事似的說。
“我也同樣野蠻呀。”
“為什麼我們沒有重來一次呢?那以後,我們就沒來過第二次。”
“貯材場那件事兒,讓人感覺完全是一次偶發事件,第二天回顧一下,無法想象會重來第二次的。”
“是啊,那確實像是一次不正常的事件,好像是強xx事件。”鳥惶恐羞愧地說。
“那就是強xx事件呀!”火見子訂正說。
“可是,你真的一點兒快感也沒有嗎?離高xdx潮還很遠嗎?”鳥不無遺憾地問。
“那是不可能的呀,因為那是我第一次性交。”
鳥吃驚地盯著火見子。鳥知道火見子不是那種撒謊或信口開玩笑的人。鳥心裏一片茫然,隨後,他被恐怖感和責怪他的滑稽感強製著,發出短促的笑聲。這笑聲也感染了火見子。
“人生確實很奇怪,充滿了令人驚奇的事情啊。”鳥的臉全漲紅了,但卻不隻是因為酒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