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冬雨(1 / 3)

陰暗低垂的雲幕,為初冬的一道陽光所劃破。但是,這並不表示天候就此回複,而依舊一絲絲地落下,串連起暗灰色的天空和大地。

一名男子倚著朱紅色的欄杆,正望著雨絲出神。這人年約五十前後,身上穿著一襲繡有飛龍圖案的絹製長袍。這樣的衣服叫做“表龍袍”,在地上除了此人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穿上這樣的衣服,而過個人姓趙,名構,字用基,也就是曆史上的宋高宗。

宋高宗紹興二十五年(西元-一五五年)十月,首都杭州臨安府為少見的連綿陰雨所封鎖。這是一個位於長江之南、錢塘江口一側的溫暖之地,港口中充塞著中外的商船、市場中堆積著米肉魚果。人口甚至急速籲加到百萬之數。這些人員及物資,或自陸路、或由水路在此集結,走在大街之上,你可能一不小心就會與從波斯(今伊朗)或大食(今阿拉伯)而來的人擦肩而過。本來,自隋代以降,這兒就是一個繁華的內業都市,如白樂天(白居易)及蘇東坡等之文人雅士,也都深愛著此地的美麗風光。至於,這個城市同時成為中國正式的政治中心,也就是成為宋高宗的禦宇所在,還是不久之前的事。高宗是宋代的第十位天子,同時也是以杭州為首都的第一位南宋天子。

高宗在等待著某件事情發生,在這十幾天內,他一直在努力等待著。為了獲得真正的平靜,這點努力是值得且必要的,反正,等待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特殊技能,他這二十年來幾乎都在等待著,終於來到了這就差最後這十多天的局麵,解放的日子即將來臨!

急促的腳步聲自背後響起,高宗不禁一陣緊張。大約在剩十步之外的距離,高宗斜眼瞥到了來人在地板上的影子。

“陛下!陛下!”

來人的聲音聽來似乎異常地高,雖然全身黑衣黑帽,但從他臉上沒有胡須和年齡不明的容貌來判斷,這人應該是一名宦官。

高宗慢慢地轉過身來,臉上掠過一絲陰農。宦官以尖細的聲音報告著;

“丞相已經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瞬間,高宗的表情轉為空白,接著又開始了急劇的變化。這就是他等待已久的報告,他的體內充滿了鼓動,他摒住了呼吸,然後發出了從他的耳朵聽來完全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這個消息正確嗎?”

“這是千真萬確的!丞相秦檜以六十六歲之齡亡故,很快就會有正式的訃報傳到。”

宦官的視線再度觀察著皇帝的表情,他現在看來似乎是若有所失,身體不自覺地搖晃著。

“陛下!”

高宗頹然坐在地上,當宦官正要趨前將他扶起時,他以奇怪的音調狂笑著:

“哈哈哈……是這樣嗎?他死了……他死了!”

這個笑容看來一點快活的感覺都沒有,倒像是喝醉酒一樣。

“他死了!秦檜死了!不過,朕還活著,是朕贏了!是朕贏了!”

高宗不斷地拍打著地板,突然,他從地上站起來:

“是誰?是誰躲在那裏?”

高宗瞪著一片花鳥屏風,在那後麵,似乎有個人藏在那兒。正當宦官準備趨前查看時,那個人放棄掙紮走了出來。

他是禦醫王繼先,他瘦削的雙揚和細細的宏須,似乎正在顫抖著。當他想開口辨明些什麼時,高宗站起來冷冷地說道:

一繼先呀!你是想把朕的事簡告訴誰呀?”

矚這……那……微臣怎麼可能……”

\!你的經相已經死了!你以為朕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王繼先的臉完全失去了血色,正如皇帝所說,他的確是利用侍醫的職權,將高宗的言行和健康狀態一五一十地報告丞相。也就是說,貴為天子的高宗,其實是在丞相的監視之下生活的。不過,這個屈辱在今天終於結束了!

“請、請您原諒呀,陛下!”

王繼先伏在地上不斷地磕著響頭,他以快要聽不到的聲音哭著辯白:

“微臣身份既低,力量又微,對於丞相的專橫完全無法抵抗,否則小命早就不保了,請陛下原諒呀!”

高宗冷眼看著侍醫,接著不耐煩地甩了甩手:

“滾吧!你這個家夥連追究罪名的價值都沒有!”

本來似乎還想再說什麼的侍醫隻有一臉淒淒地退出。望著他的背影,宦官問道:“陛下要小的追上去處理嗎?”看來,宦官似乎對他也很不滿。

“權力真是滑稽的東西吧!”高宗揮揮手命其退下。

不過,即使很滑稽,高宗依然不想放棄權力。怎麼可能放棄呢?對他來說,這可是經過二十年才回到手上的東西。也就是說,這二十年之間,宋朝的最高權力其實是落在丞相秦檜的手中,他假借皇帝之名,讓文武百官全都服從於他的專製獨裁,甚至連天子都是如此。

高宗為宋朝第八代天子徽宗皇帝的九男,他上麵還有八位兄長,本來是不大可能有機會坐到王位的,之所以可以有今天的地位,全因為他是國難下的唯一幸存者。

徽宗皇帝宣和七年(西元-一二五年),北方的金兵大舉南下占據了首都開封。對國難束手無策的徽宗,就在翌年讓位皇太子而成為上皇。即位的皇太子隨即將當年改為靖康元年,也就是所謂的欽宗皇帝。雖然他很想重新建國,但於靖康二年(西元-一二七年),他就和父皇一同被金兵俘虜,一路被送到距離三千裏外的五國城。曆史上稱這事件為“崎廢之難”。此時,徽宗上皇四十六歲、欽宗皇帝二十八歲,至於在戰火中逃到江南的高宗則為二十一歲。

就這樣子,高宗即位成了天子,然而,質疑他王位正統性的聲音卻不絕於耳。他的兄長欽宗依然活著,而且也未經過正式的退位,他依然在北方過著被拘禁的生活……。欽宗已經五十六歲了,他對歸國這件事早已不抱任何希望,當然,偏安的南宋對此也不抱希望,而且,如果他回來了,反而還會造成困擾。

沒錯!當中最困擾的就是高宗。

在經過了眾多的犧牲之後,宋、金好不容易簽定條約,皇太後(徽宗之皇後)韋氏終於能夠跟著丈夫的遺體回國,依然得在異域生活的欽宗,帶著淚水向皇太後哭訴:

“在您歸國之後,請向弟弟及丞相傳達,我已經不想重登帝位,隻要當個大動官使就心滿意足了!”

所迫的太乙宮使是指道教寺院的役職,也就是說,他選擇了出家,切斷一切與俗界的塵級。雖然相距三千裏,但是欽宗卻能洞察弟弟的心理,畢竟,不論多大的國家,能夠坐在王座上的人隻有一個。他不在乎帝位,他隻要能夠返國就滿足了。

歸國後的皇太後,當然很想將這話傳達給高宗,然而,高宗雖然對皇太後十分敬重,但並不常拜見她。而且即使見麵,也從不提欽宗。皇太後雖然對於被拘留在北方的欽宗感到悲哀,卻無計可施,一直到她死亡為止。

高宗因為貪戀權力而舍棄了欽宗,但他並不是那麼冷酷無情的人,他的內心依然有著一分歉疚,讓他一直無法快樂起來。秦檜完全知悉高宗的這種心理,所以每當高宗和他意見不和時,他總是冷笑著。而這個笑容總是讓高宗一驚,因為他似乎可以想象秦檜在哺哺自語:

“你如果要放逐我的話,那是你的自由,不過,陛下不希望兄長歸來,而命我為金國交涉的事,則會被天下人知道。”

秦檜的呢哺接續著:“如此一來,陛下將失信於天下。而且,如果將我放逐的話,全國也不會坐視不理,就如同破壞和平條約一般,他們將舉兵南下,而陛下的王座,大概也坐不久了!說不定金國還會讓您的兄長來做傀儡皇帝呢!”

無聲的笑意讓高宗再度一驚。

“仔細想來,這個王座本來就是您兄長的,在道義上,陛下可說是篡位者。也許,您心裏後悔得想要將之歸還,不過,實際上那是不可能

的!呼呼呼……”

“惡魔!”高宗心裏大叫著。不過,否定秦檜的存在,就等於否定了

自己王位的正統性。雖然對秦檜憎惡不已,然而高宗的生存之道卻隻有與其共存,而且還不隻這樣,高宗擔心的是將來。他的皇太子於年幼時即已死亡……。

“如果朕死了的話,那麼,會由誰來繼任呢?想來也隻有秦檜這個老賊了!我一定要活得比他更久才行!”

就這樣子,十八年來,他們持續暗鬥著,這可說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奇怪的君臣關係。

就一般狀況而言,秦檜比高宗年長十七歲,理當不需那麼擔心才是,可是秦檜異常的生命力卻著實讓人吃驚,即使已年過六十,他那細長的身體和瘦削的臉孔卻呈現出奇妙的精氣,頭發也十分烏黑,根本不像是個老人。秦檜年輕的時候曾被稱為“秦腳”,光是看他挺著背脊走路的樣子,就給高宗很大的壓迫感。他所犯的罪符——橫奪不幸兄長的帝位,以及將無辜的人在獄中殺害的罪行,就像陰森的影子壓得他無法喘氣。

南宋的天子害怕他的臣下,這個事實看在天下人的眼中。

“秦檜大概會篡位吧?”金國這麼認為。從外部看秦檜的權勢和專橫,多數人會這麼想。

不過,秦檜不會篡位,他很清楚他是寄生在皇帝之上的,任誰都不能獨自生存。

表麵上高宗和秦檜是協調一同來統治這個國家的。在多數的犧牲之下,和約好不容易成立了!南來的內政、經濟均迅速地充實,官僚製度和租稅製度也經過改革,荒地開墾為水田,運河和水渠也相當整備,在新的貨幣發行之後。一時之間,南宋又再度繁華而富有。有名的(白蛇傳)就是以這個時代為舞台,訴說著杭州臨安府中的榮華和洗練。

當然,秦檜的尖牙並不會因此而變鈍。

就像是他的孫子秦壩參加科舉考試的時候……的確,秦壩的才智不錯,他被看好應為當年的首席合格者,不過,在第一次測試後,秦壩的成績卻次於另一名秀才陸遊。

秦檜當然不可能放過陸遊,不隻是秦壩一個人,他是秦氏全族之恥。在秦檜的安排下,殿斌(科舉的最後試)時,秦壩以首席合格。至於令人憎惡的陸遊,當然就是讓他落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