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文世高還魂轉來,周身疼痛難當,又不知何處,舉目茫然。但見淡月彎彎,殘星點點,荒蒿滿眼,古木參天。見自己存身棺內,誰知棺內又有一屍,乃是秀英小姐了。抱看小姐的屍首,哭道 :“我固為卿而死,卿必為我而亡,既得生同情,死同穴,誌亦足矣!” 因以麵對麵抱著隻是哭。見小姐不能回生,便欲再尋死地。忽見了孔中微有氣息三生,急按耳哀呼,以氣接氣,良久,秀英星眼微開。文生大喜,慌忙扶起,覺音容如舊。二人既醒,非喜交集。秀英道 :“今宵死而複生,實出意表,這是天意不絕爾我之配。但我父母謂爾我已陷入死亡,無複再生之理,不可驟歸,不若妾與君同去晦跡山林,待守清貧何如?”文生點頭道 :“此言甚是有理。”將人從壙中走出。
文生因跌壞,步履艱難,秀英隻得幫著文生將棺內被褥打了一包,又將自己金銀首飾收拾藏好,再將棺蓋蓋好,把鐵鋤鋤些浮土掩了棺木,攜了包裹,二人你攙我扶,乘著星月之下,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山來。走到天亮,方才到得水口。文生雇了一隻阿娘船,扶了秀英小姐下船,便與船家長幾錢銀子,買些魚肉酒果之類,燒個平安神福紙,大家吃了神福酒,遂解纜開船而去。正是:偷去須從月下移,好風偏似送歸期。
旁人不識扁舟意,惟有新人仔細知。
這文生載了秀英小姐,就如範大夫載西施遊五湖的一般,船中好不歡悅。又是死而複生之後,重做夫妻,尤覺不同。隻是身體被跌傷之後,少不暢意,每到了村鎮,便買些酒肉將息。
過了三日,早到了蘇州地麵。文生先走上去叫了一乘暖轎下來,收拾了包裹,放在轎內。兩人抬到家裏,歇一轎子,請那新娘子出來,那時更自不同:不道是嫦娥下降,也說是仙子臨凡。
原來文生父母雙亡,他獨自當家,就叫家中婢女收拾內房,打掃潔淨,立時買一花燭紙馬,拜起堂來。吃了交杯酒,方才就寢。從此夫妻相敬如賓,自不必說。
且說老夫人當日打發了這棺材出門,暗暗啼哭不住。隻因止此一女,日常不曾與他早定得親,以致今日做出醜事來,沒緊要把一塊肉屈屈斷送了。心裏又懊恨,又記掛,不知埋葬的如何?次日去尋施媽,正要問他埋葬的事,叫人去問,並無人答應,推開門看時,細軟俱無,隻剩得幾件粗家夥。家人忙回複了夫人,夫人愈加傷感道 :“恐我與他日後計較,故此乘夜逃去了。”正是:千方百計虔婆子,逃向天涯滅影蹤。
那文生與秀英在家,正自歡娛,誰知好事多磨。其時至正末年,元順帝動十七萬民夫,浚通黃河故道,一時民不聊生,人人思叛。妖人劉福通以紅巾倡亂,軍民遇害,劉萬戶以世胄人才,欽取調用。劉萬戶無可奈何,隻得同夫人進京。經過蘇州,又值張士誠作耗,路途騷動。那些軍士們紛紛四散劫掠,遇著的便殺,有行李的便奪行李,到處父南子北,女哭兒啼,好不慘淒。劉萬戶欲進不能,暫羈吳門。過不幾日,那張士誠乘戰勝之勢,沿路侵犯到蘇州地麵,合郡人民驚竄。文生在圍城中,亦難存濟,隻得打疊行囊,挈了秀英,同眾奔出,也投泊到驛中。
秀英小姐遠遠望見一人, 竟像父親模樣, 急對丈夫道:“那是我父親,不知為何在此?但我父親不曾認得你,你可上前細細訪問明白。” 那文生依了秀英之言,慢慢踱到劉萬戶麵前,拱一拱手道 :“老先生是杭州麼?”劉萬戶答道 :“學生正是錢塘。” 文生又問 :“老先生高姓?”萬戶道 :“姓劉,家下原係世胄,近因劉福通作亂,學生因取進京調用,並家眷羈滯在此,不意逢此兵戈滿眼之際, 不能前進,奈何。”文生聽了這一番話,別了回來,對秀英小姐道 :“果係是我泰山,連你母親也來在此。”小姐聽得母親也在這裏,急欲上前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