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困和不幸對一般人可能成為走向沒落的借口,對張鈞來說貧困和不幸卻變現為他蕩氣回腸的大寫人生,變成了他的財富和社會的財富。我反複讀過他如泣如訴的《母親河》。借這篇作品作者重現了他的苦難的童年:3歲失去母親後苦不堪言,加之他又偏偏出生在那個饑荒難熬的上世紀50年代末期,先天的不足和後天的不幸,全部降臨到他的頭上。《母親河》中哭訴著人生的最大傷痛,抒寫著得不到母愛的無奈。然而張鈞在《母親河》中寫“苦”是為了寫“愛”。“我沒有體驗過母愛,但在我心中,母親是一條河,是我的血液,是我的思緒,母親是我,我也是母親永遠的牽掛:我思念母親時母親便若水墨畫宣泄不出那迷蒙的春愁;母親想象兒子成搖籃曲也吟不盡的那片鮮紅如楓的秋思;我想念母親似碧荷蒼穹深處一輪青翠欲滴的晚照;母親則會想象兒子是雪峰之巔牧騎手一閃一閃的晨歌……他沒有見過母親的形象,以他深邃的思想和靈動的思緒想象母親即風、即雲、即雨、即雪……”盡顯母親的慈愛和偉大,這是當前描寫母親很難得的一篇美文佳作。張鈞與母親的對話,子對母的依戀,母對子的希冀,絕非因為陰陽界河而會隔斷,愛是超越生死的一種不死的永恒。《魂牽夢繞的記憶》中記錄了父親痛苦掙紮的一生。“幼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的三大不幸有兩大不幸就落在了張鈞父親的身上,但痛苦中張鈞從父輩身上看到的不是絕望而是頑強地活著:“父親/被五穀絆倒的父親/在你臨別的碗裏/曾有過幾口剩下的殘湯剩飯?……/父親/你的兒子張鈞/是你一條砍不斷的蔓蔓/歲月的磨難把你和我接連/河流總把求生的道路鋪在眼前。”人生關於父親或者母親的記憶,是一個永久不衰的話題,也是文學創作一個永恒的題材。《父親的海》《屬於父親的山梁》《魂牽夢繞的記憶》《小屋》《熱土》《心碑》《故土》等篇什,都不失為精品佳作,讀來扣人心弦,催人淚下。生活的煉獄,生命的叩問,人性的複活,道德的拷問,成為他對親人感念不棄的生活顫音,也成了他汲取不竭的創作深井。
悲情故事在張鈞的散文中占相當篇幅,分量很重,也許是張鈞散文中最具價值的作品。張鈞的悲情足以成為他筆下情感世界石破天驚的靈感震撼,一如血淚柔和成的一汪清池,靈魂的洗禮道德的衝淋,讓卑賤者自愧讓汙濁者淨化讓高尚者亮麗。當然,我們讀張鈞的悲情故事不能隻是要從他鄉土血脈中去尋找他坎坷的人生經曆,因為作者的作品隻是引領我們走進作者心靈世界的引線,張鈞創作的更高動意是要通過作品去追尋抗拒和化解苦難的民族的深邃,隻有走進去才會領悟到他那份人生的蒼古深刻和作者更多的用意。
張鈞活著自己的貧困,也活著自己的富有,也許隻有活著自己貧困的人,才可能活出自己的富有。
盧梭講過一句話:為了不沉沒於欲壑物海,他提請人們“要保持適度的貧窮”。然而要做到這一點是何等的不易。張鈞不是六根皆淨,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他也曾有過追逐中的躁動:“如今人已到不惑之秋,不知甘苦,不問世事,整天爬格子,不分晝夜,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讓這劣質的煙草再燃燒下去,再苦下去,我將是個什麼結局?”作為思想者的張鈞,心動但誌未搖。神聖是自己的信仰。張鈞貧困著自己的貧困,堅持著自己的堅持,富有著自己的富有,這種堅持有時是要付出一生的代價。他在給我的另一封信中說:“我是在一個極差的環境中生活著,能撐起我生命希望的是文學和書法,我有寫不完的題材,我有寫不完的經曆,我要以文學的濃烈去修補我心靈的創傷。”
我真的很為張鈞的祈願而蒼然。張鈞是否知道,創傷對受傷者來說往往是連綿不斷的:過去有過去的創傷,現在有現在的創傷,將來會有將來的創傷。真的可以用文學來修補心靈的創傷嗎?這隻是張鈞的一廂情願。事實上,文學是修補不了心靈的創傷的,因為心靈的創傷不同於肉體的創傷,肉體的創傷可以結繭平複,而心靈的創傷卻會一直在流血,文學的本名叫“傷痕”。既然選擇了文學,那就要準備在創傷中去體驗不幸也去盡其力醫治不幸,作為一位歌者,與作為一個真善美的殉道者並無二樣,短暫的人生會留下什麼呢?凡是存在的都將死亡,如果說有一種東西可以留得住的話,其中就有以形象思考曆史的文學。能有機會以史詩般的文字去為當代的時代生活做個見證,不也是人生的另類意義嗎?張鈞,你的生命的歌不是正在扶起那些軟弱喚起那些沉淪填平那些倒塌嗎?
這也就夠了,還要什麼呢?詩人無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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