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令人掃興的早晨。吸毒之後的那股興奮勁兒已經過去,但卻留下了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腦袋裏像灌滿了鉛似的,雖然睡意還留在惺鬆的睡眼之中,但是他心裏明白,再繼續躺下去也睡不著了。這真是一個昏昏沉沉的早晨。
恭平從床上爬起身來上廁所。他覺得自己神誌很清醒。但走起路來卻直搖晃,腿腳使不上勁,身體找不到平衡的感覺,這是吸毒之後留下的“後遺症”。
昨天夜裏舉行了狂歡聚會的同伴們仍然橫七豎八地擠在被窩裏呼呼大睡。他們雖然都是些還不滿20歲的年輕人,但卻因為吸毒成癮、荒淫無度和營養失調,使得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他們一個個都像患有肝病似的,麵色如土、臉部浮腫、皮膚幹燥、眼圈發黑、嘴唇幹裂、眼角沾著眼屎、嘴角淌著口水。睡在那裏就好象是一群死豬。他們的那副尊容實在讓人不敢恭維,根本無法使人相信他們是一幫還不到20歲的年輕人。恭平在那橫七豎八躺著的人堆中,插著縫兒朝廁所走去。突然,他一腳狠狠地踩到了一個人的腿上。
那是個女孩子,被他踩了一腳,她痛楚地皺了皺眉頭。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瞟了一眼,然後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她幾乎是一絲不掛,盡管她的生活很放縱,但是她的身體卻長得很健美。毯子僅僅蓋住了她身體的一小部分,大部分都露在外麵,她的胸部和腰部長得很豐滿,在骨瘦如柴的男孩子中間,簡直美得令人嫉妒。她是昨天夜裏在快餐店剛剛結識的一位女孩子,在那橫七豎八躺著的一堆人中間,另外還混有幾張不太熟悉的麵孔。
這些家夥都是昨天深夜在快餐店吸了毒之後,跳舞時湊到一起的。
這裏是父母買給恭平作為“學習室”的公寓。恭平的父母與其說是對孩子溺愛,還不如說是對孩子放任自流。當恭平提出“在與家庭完全隔離的獨立地方。可以好好用功學習”的時候,他的父母馬上就拿出近2000萬日元,給他買下了這幢位於杉井區一角的幽靜公寓。
恭平把這裏當作地下活動指揮部,連學校也不去,成天和一幫年齡相仿的“瘋癲派”(聚集在東京新宿車站前及車站地下通道內,身著奇裝異服吸毒的青少年流派)在一起尋歡作樂,他們在深夜茶館和快餐店一玩就是一個通宵,凡是認識的家夥,碰上誰就拉上誰,領回自己的公寓,起勁兒地搞一些用安眠藥進行吸毒的遊戲,或狂熱地舉行淫亂的色情舞會。
房間裏極其髒亂,簡直讓人為之目瞪口呆,根本無法相信世界上居然還會有地方肮髒、混亂到這種地步。
在廚房內的水池子裏,餐具和方便食品的殘羹剩飯堆積成了一座小山,蒼蠅和小昆蟲在那上麵飛未飛去,室內到處都扔著髒兮兮的外套和貼身穿的內衣,其中還夾雜有吉他和唱片。
麵對陽台的那間鋪8張“榻榻米”的房間裏,橫七豎八地幾次向屋裏噴射滅火劑。在白色的泡沫之中,這些男男女女一邊發出興奮的尖叫,一邊胡亂地調著情,這是他們集體演出的一出“泡沫舞”。
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沾滿了泡沫,滑溜溜地怎麼也抓不住。在泡沫之中,每個人的麵孔與身體的特征都隱蔽了起來,根本分不清誰是誰,這真是一種新奇而又刺激的捉迷藏遊戲。
恭平在泡沫中與幾個女人發生了關係。由於吸毒、開快車和荒淫無度,變得遲鈍了的性欲,受到了那種刺激,似乎覺醒了過來,滅火劑那火辣辣的刺激又進一步提高了他的性欲。
跟著作為這個“滅火劑遊戲”的副產品,他們又玩起了自我感覺很有趣的“淋浴擠肉包子”遊戲。遊戲的玩法是,用沾滿泡沫而變得粘子乎的身體,在淋浴室裏“擠肉包子”。狹窄的淋浴室裏能裝得下多少人就硬往裏塞多少人,一直塞到人們轉不開身的時候,再放涼水或澆熱水。
無論澆多麼燙的水,裏麵的人也無法躲避,雖然也會有人被燙傷,但那卻會激起他們受虐的快感。
唉,恭平想昨天真是亂七八糟。
盡管他們的那些所作所為被別人稱作是性解放或者放蕩聚會。但是在他們之間卻還有一些規矩,一起鬼混的夥伴也是比較固定的。他們對於在一起進行鬼混的對象究竟是何身份。大體上都比較了解。隻有賣淫的女人,才會和素不相識的人亂搞,而他們瞧不起那些賣淫的瘋癲女人,決不讓她們加入自己的圈子。
即使偶爾有一些年輕的公司職員為了尋求一夜輕鬆歡樂而混進來,也不會有任何人去理睬他們。
但是,昨天卻是碰上誰算誰。一起跟來的人,不論是男還是女,來者不拒,在那些橫七豎八地擠在一起睡覺的人當中。有一些不認識的麵孔,他們大概就是這樣網羅來的家夥吧?他們一起在公寓中展開了咋夜那場狂宴……
恭平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那樣做的原因。那是因為昨天他和母親一起在電視上露了麵,他一想起自己當時的那副樣子就惡心得直想嘔吐。
“母與子的對話一一‘迷惘的一代’的母子內心世界應該如何交流?”
用這種煞有介事的主題,麵向全國播放的電視節目中,恭平扮演了一個模範兒子的形象,那是為了維護母親的名聲而進行的表演,不僅全國的觀眾和聽眾,就連母親和父親都被欺騙了。
在恭平的家裏,沒有父母與子女之間隔閡的事情。盡管父母為了工作而忙得不可開支,盡管父母與孩子一起度過的時間很少,但是他們家在父母和子女之間。卻經常進行著心靈的勾通。
“父母和子女之間的隔閡、父母與子女感情疏遠的事情。在我們家是不可想象的。那是因為我們家的父母和子女之間有著根本的理解,即使在父母和子女之間,有時也有一些不能當麵說出來的事情。在那種時候,我們就互相通信。盡管住在同一個家裏,但還是互相寫信。寫信可以把用嘴說不出來的事情用筆寫出來,我原以為自己很了解自己的孩子們,但是看了兒子和女兒寫的信之後,我對藏在他們內心深處的未知領域是多麼的吃驚啊!”
“孩子們在成長的同時將會發生很大變化。雖然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但他們將會變成與繈褓中的孩子完全不同的人。父母總是把孩子看作一個一成不變的人。我認為父母與孩子隔閡就產生於此。”
“所謂從根本上去理解孩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認為。那就是對‘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將變成另一個人’這個問題進行不斷的追蹤。世界上的父母們不是都不大重視這種追蹤嗎?我寫給孩子們的信,就是進行那種追蹤的導彈。孩子們的成長很快。必須發射大量的導彈才行。”
恭平的眼前浮現出了母親那張自作聰明的臉。她帶著動人的微笑,以巧妙的講演藝術大談而特談著那些再明白不過的事情。恭平的任務就是守在母親的身旁,一本正經地與她一唱一和。母親就憑著那種說教,被推崇為消除父母與子女之間隔閡的救世主。大眾傳播媒介的力量實在是可怕啊!
可是,恭平為什麼要上那種電視呢?那是一種報複。母親總是隻注意外表,還在她被捧為新聞界的寵兒之前,年輕美麗的母親就一個勁兒地對外故做姿態。
恭平雖然有母親,但從他懂事的時候起,他的記憶之中就根本沒有母親。給他喂奶、換尿布,上了幼兒園之後接送,郊遊時給他帶盒飯等等,這一切都是上了年紀的女仆做的。母親僅在開家長會或講課觀摩日等有許多人聚集的盛大儀式時,才帶著一副母親似的麵孔出現,隻有在那一天,她才會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來到學校。
她對於恭平來說,既是母親,又不是母親。她僅僅是生了恭平而已,但卻從未盡過作為母親的任何具體義務。她把孩子當作一種工具使用,從而一躍成為了新聞界的明星,這樣一來,她那“虛有其表的母親”的嘴臉就表現得更加徹底了。
盡管如此,恭平在年幼的時候,對那樣一位母親還是懷有一種敬畏之心的。她與別人家的母親不同,在家裏的時候,也打扮得漂漂亮亮,這曾止恭平覺得有些洋洋得意。
可是,隨著年齡漸漸地長大,當他認清了母親的真麵目原來隻不過是個好大喜功、空洞無物而又極端虛榮的人之後,就開始進行猛烈的反抗了。
成為最初導火線的是恭平上小學一年級時的一次郊遊活動。那一天正好是母親與有錢階層無所事事的太太們相約去養老院進行慰問的日子。不湊巧的事偏偏卻湊到了,老仆人也由於身體欠安而請了假。
母親也不給恭平準備郊遊時要帶的盒飯,而是在一大堆衣服中左挑右揀,拿不定主意自己去養老院時究竟穿哪一件才好。等她把時間都白白浪費掉了之後,她才遞給恭平一張1000日元鈔票說:
“因為今天媽媽要去慰問可憐的老爺爺和老奶奶,所以恭平就將就一下吧!到了中午。就拿這個買盒飯吧!”
於是,恭平就隻帶著那麼一張鈔票去郊遊了。因為背囊裏空空的太不象樣子了,他就把幼兒園贈送給他的心愛的布狗熊裝了進去。
郊遊的目的地是山裏的一個池塘邊。那個時候的1000日元抵得上現在的10000日元,但是在山裏,什麼東西也沒有賣的。別人家的孩子們和陪伴著他們而來的家長一起,愉快地打開飯盒,吃了起來。可是,恭平卻連壺水都沒帶。在他意識到肚子餓了之前,他的嗓子已經渴得快冒煙了。別人家陪孩子來的家長實在看不過去,就分了些飯團和茶水給他。但他不好意思被別人看見背囊裏的東西,就離開了大家,獨自一個人在池塘邊吃了人家給的飯團,他嘴裏塞滿了飯團,淚水止不住地順著臉頰往下淌。
恭平把背囊裏裝著布狗熊去郊遊的“奇恥大辱”銘刻在心中,不肯忘懷,但母親卻好象老早就忘了這件事似的。不,不是忘了,而是她根本就不知道恭平曾把“狗熊”塞進背囊裏去郊遊這回事。她似乎認定給了孩子1000日元,就已經完成作母親的責任了。但恭平覺得正是在那個時候,他才看清了自己母親的真麵目。
本來,父親從一開始就等於沒有,他成天都因為工作而東奔西走。自從他步人政界之後,雖然住在同一個家裏,但卻幾乎連麵也見不列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恭平和孤兒並沒有多大的區別。
對於孤兒來說,當然也就不可能有什麼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隔閡。
恭平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孤兒,可是母親卻單方麵地硬給自己強加了一個母親的稱號。她巧妙利用大眾傳播媒介,投機取巧地寫了“母子對話”,並且由此搖身一變,成了“全國母親的偶像。”這種事情實在是可笑到了極點!
那個偶像母親的模範兒子同樣也是偶像兒子,他們兩個人是一種“同謀關係”。不過,母親並沒有意識到那母子偶像當中的一分子正以“出類拔萃”的“嬉皮士”自居,每天沉溺於安眠藥和淫亂群交之中,如果這種事情暴露出去的話,母親就會名聲掃地。
不光是母親,也許還會影響到父親的政治生命,而這張王牌正捏在恭平的手裏。
那對父母還不知道他們的孩子手裏掌握著足以使自己毀滅的武器,正為了維護那華而不實的虛名而廢寢忘食,這種情況真是令人捧腹。恭平決心在他們不知內情的情況下。耗盡自己青春,對於那兩個不顧孩子,並且將孩子當作犧牲品的父母,這不也是一種激烈的報複嗎?
從廁所回來,恭平不願再一次回到那肮髒的、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屋子人的房間中去,便在餐室兼廚房一個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正抽著煙,忽然聽到背後有人道:
“請給我也來一支煙!”
恭平回頭一看,隻見剛才被自己踩了腿的那個女孩子從臥室那邊走了過來。
“怎麼,起來啦?”
恭平將桌子上的那盒七星牌香煙扔給她。她用一隻手很靈巧地在空中接住了煙盒,從中抽出了一支。
“喂,火!”
“謝謝!”
女孩子湊著恭平擦燃後遞過來的火柴,點燃了香煙,美美地深深吸了一大口。
“在吸了毒之後,香煙抽起來味道都不怎麼樣。但是今天味道卻特別棒。”
女孩子已經穿上了衣服。因為她穿了一件中國式的寬鬆短外套和一條長裙,所以恭平剛才起來時瞅了一眼的健美的肢體都被隱藏起來了,隻有她那幼稚的表情被突出了出來。也許她是個還不列20歲的女高中生哩!
“我和你是在什麼地方認識的來著?”
恭平追尋著記憶,但卻怎麼也回想不起來。
“在吉祥寺的茶館裏嘛!我在快餐店一帶轉悠的時候,得意忘了形,竟跟隨你們來到了這種地方!”
女孩子像是一個小孩在淘氣的時候被別人發現了似地伸了一下舌頭。她那種表情幼稚得令人感到吃驚,看上去她根本不像是個和萍水相逢的男人們玩“滅火劑遊戲”的女孩兒。
“是嗎?是在吉祥寺的茶館呀!你是個專門和男人們鬼混的女阿飛嗎?”
“哼,你看我像嗎?”
女孩子調皮地笑了。她一笑,右邊的臉蛋上就現出了一個酒窩,簡直可愛極了,她那笑容十分清純。恭平和她麵對麵地呆著。感到了她那青春煥發的照人光彩。
我和這個女孩子,昨天夜裏真的發生關係了嗎?
好象是發生了,又覺得好象沒有發生。在白色的泡沫之中,根本就分不清誰是誰,就那麼互相地擁抱在一起,伴兒也換了好幾次。渾身沾滿了泡沫,對手們一個個都像人魚似地,身上沒有可抓的地方,隻留下像摸到魚鱗一樣的感覺就讓他們逃之夭夭了。
隱藏在泡沫裏,再加上毒品起的作用,他連意識也不正常了。也許這妙不可言的獵物已經鑽進了自己的網裏,卻又讓她在白色的泡沫之下逃脫了……
恭平想起了剛才漫不經心地踩看她的腿時,感覺到的那種彈性,那是一種肉體成熟的、健康的彈性。在這種荒唐的生活中,今後也許再也邂逅不到這樣高層次的夥伴了。
“我叫郡恭平,你的名字叫什麼?”
恭平緊追不舍地問道。她說是昨天夜裏在吉祥寺茶館相遇的,可是,那一段記憶卻實在是很模糊了。
記得在最後去的那家快餐店中,他們服用了梅米那(安眠回),那東西雖然很苦,但仔細嚼著服下去,卻很有效果。最近,麻醉藥品很難弄到手,因為藥房不賣那種藥給未成年人。
吸毒者們一天到晚都在尋找麻醉藥品中度過。有的人在全國進行“瘋癲”旅行,去尋找麻醉藥品:有的人則用眼藥和止痛藥來作替代品:甚至還有的人居然喝生發香水來聊以自慰。
海米那(安眠酮)對於他們來說,可算得上是一種貴重的物品了。昨天夜裏他們找到了這種久違了的麻醉藥品,夥伴們一起分享之後,都愉快地被麻醉了。他們有同樣一種心情。似乎覺得不用什麼東西來把自己麻醉一下,就活得沒什麼意思了。
這個女孩子似乎就是在那一帶同自己相識的。恭平覺得好象還同她一起跳了現代爵士舞。如果她是在吉祥寺的爵士樂茶館加入進來的話,那她說不定就是從市中心轉移過來的“夜遊神”(指深更半夜不睡覺而在街上四處遊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