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雨風沉默地坐在轎中,全身穴道被製,動彈不得,眼睛上蒙著一塊厚重的黑布。
什麼都看不見。
什麼也不想看。
很不舒服。但是已經習慣了。
個性比較強的孩子有時會吵鬧抗議,可他從來都默不作聲。
三年來,他就如同貨物一般,趁著夜色,被一頂小轎一趟又一趟地運出運進。
外麵的世界對他來說,總是籠在一層飄渺的月色之後,布滿危險。因為隻有在做任務時,他才能出去。每次出去,他便去殺一個人。
雇他的是誰?要殺的又是誰?為什麼殺?為什麼被殺?
無從選擇,也與他無關。
世事紛雜,紅塵萬丈,全都與他無關。
他隻知道,那是任務。
轎子停住了。接下來是一整套無比的熟悉的程序:他被拉了出去,穴道解開,蒙住眼睛的黑布取掉。
好在是在深夜,無需適應那一瞬間的複明。
站在對麵的,是一個五十餘歲的老者,皺紋緊蹙,麵色憔悴。
雖然雇主的年紀相貌各不相同,但臉上的神情卻都是相似的。
那是遇上了巨大的難事,又無處求告的人特有的神情。
那老者看見他,大吃一驚。“怎麼是個小孩?”
又是無比熟悉的問話。
丁雨風同樣見怪不怪。每一位雇主都對他的出場方式和年齡感到吃驚。放在一兩年前,他們的吃驚程度還要大。
其實他已經不小了,這是他最後一次執行山神廟的任務。
山神廟的任務是最低等的任務,通常隻是為著民間的瑣碎糾紛,要殺的人也絕對扯不上什麼公卿士家,通常也不是江湖豪強。
所以,山神廟的任務,都由入門時間不長,年歲極小的殺手來完成。
因為任務簡單,正好作為入門弟子的刺殺練習。
他們隻是殺手,不是江湖子弟;要學的隻是殺人技藝,而不是武功。武功有流派,可是殺人的技藝卻沒有界限。不管用什麼法子,什麼招數,什麼器械,隻求最快最有效地致人於死地。
正常練武的話,一年時間,肯定什麼都學不了。可是學習殺人技藝,一年時間卻已經足夠。接下來,便是在不斷的刺殺與謀殺中熟悉和提高技能。這個過程,便是執行山神廟的任務;他已做了三年。
現在他十四歲,已經是山神廟任務的極限。過去一年裏,他的個頭長高不少,臉上也不再是一團孩子氣;他已是一個少年。
蒙著臉的教習跟雇主簡單地交代了幾句,便催促他跟著雇主離開。雇主一邊走著,一邊不住地回頭看他,搜腸刮肚地尋找話題。
“你叫什麼名字?”雇主好像忘記了教習剛才的囑咐,又或是習慣成自然地問了出來。
丁雨風搖了搖頭。
“哦,”雇主又記起教習的囑咐,想了一想,道:“回去就說你是我的外孫,名字就叫小海吧。”
丁雨風嗯了一聲。
小海。又多了一個名字。不過很快就會被忘掉。
以前也有雇主為圖方便,曾給他起過一些臨時性的名字。任務完成之後,便無人記起。
他是誰,他的名字、年齡、身份、來曆,沒有人知道,也不能讓人知道。
對他們來說,他隻是一個神秘的,永遠不能提起的殺手。
然而丁雨風卻覺得自己一點都不神秘。
他比任何人都要簡單。
放他出去便去殺人,接回家裏就練習殺技。
在家裏,除了練習,他什麼也不用做;到外麵,除了殺人,他什麼也不會做。
接下來幾天,雇主帶著他熟悉當地的街巷樓館,為作案做好準備。那雇主大概因為久困無依,待他十分親切,甚至生出幾分慈愛。丁雨風也配合得天衣無縫,祖孫兩人沒有任何不協調的地方。
因為無父無母,一些年紀幼小,或者天性粘人的小孩,會把一些親切和善的雇主當成親生爹娘一般,對短短幾日的父母之恩念念不舍;直到任務完成,回家之後,還要獨自萎頓許久。
然而丁雨風不會。他知道自己之於這些人的世界,隻是一個匆匆過客。任務一旦完成,他就會從他們眼前永遠消失;風過水麵,不留痕跡。
這位外公得空便抹著眼淚,絮絮不止地給他講述自己的冤屈,曆數那仇家的種種可恨之處。丁雨風默默地聽著,神情凝重,心中卻激不起什麼共鳴。
他已聽得太多,也殺得太多,有些麻木了。
十歲那年,他的全家在一夜之間被一夥強盜殺盡;他被人救下後,答應了一個蒙麵人的條件,變成一個殺手;那蒙麵人,也成為他的教習。那時的他,隻有一個念頭,練好武功,長大後報仇雪恨。到如今,他殺人無數,見慣人間生死與恩怨,早年複仇的念頭,卻漸漸淡了。
人生一世,朝露苦短;恩恩怨怨,終歸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