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是豪傑,方今之世,似狄公那等‘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之心’;似陸公那等雖處暗室亦不虧心者方為豪傑”
這麼多日子以來,雖然上官婉兒已經開始逐漸適應唐鬆習慣性出人意表的行事,但此刻聽到他這句話,臉色亦不免稍變。
斜依於錦榻上的武則天臉上卻是沒有絲毫變化,甚或連渺遠的目光都不曾收回。
她這份靜定功夫著實讓唐鬆心折,口中接續道:“陛下不是豪傑,然則陛下卻是自鴻蒙開辟以來的第一位至尊女帝,自三皇五帝以來,兩千餘年間豪傑輩出,燦若星漢。但以女子之身登皇帝大位者卻僅有陛下一人,誠可謂開天地之先河,這份輝煌功業便是無盡長江亦難抹殺淘盡”
武則天的表情依舊沒什麼變化,但斜依在錦榻上的身子卻漸漸的緊了起來,雙眼雖不曾從水麵上轉過來,但眼神已由悠遠開始凝聚。
武則天畢竟是武則天,這不是一個習慣於傷春悲秋的人,即便為一曲《大江東去》搖動了心神,卻也隻會是極短暫的功夫。就如同傲嘯山林的虎王也難免有打盹的時候,但它終究會醒來,一醒來仍是王者風範,百獸驚懼。
唐鬆這番話不過是將那本就極短暫的時間更縮短了一些而已。
恰在這時,有宮人送來了三人點要的酒茶。唐鬆的自然是琉璃尊,雕工精致的小冰魚以及極品波斯釀,上官婉兒是顧渚紫筍的庵茶,呈給武則天的卻是一碗猶自帶著絲絲熱氣的鹿血。
“可要將酒?”上官婉兒起身相詢,武則天搖搖頭,徑直接過那活取自大鹿兩角之額間的鮮血一飲而盡。
這可是生鹿血啊!看著武則天大口飲血的景象,唐鬆的喉嚨隱隱有些發緊。
飲完漱過口後,錦榻上的武則天已是肅然端坐,絲毫不提剛才的話題,似乎那根本就不曾發生過,凝聚的眼神注目唐鬆道:“十日前,你便說已經有了章程,且說!”
說起正事後,前時武則天話很少,幾乎就是沒說話,隻是靜靜聽著唐鬆的陳述,一如她執政的風格,從不輕易開言,然則一旦決斷,便是詔令如山,絕不優柔轉移。
等唐鬆說完後,她方才開始說話,其間唐鬆曾一度站起,慷慨言道:“世間之事,為之則難者亦易,不為,則易者亦難”
見他如此,武則天抬起手來向下壓一壓,唐鬆隨即坐下接著再說。
這一說就是一個多時辰,最終,武則天言明讓唐鬆將今日所說條擬為章程後,先召集政事堂諸相公議,議過再上大朝會由百官群議。
茲事體大,加之唐鬆的一些個章程甚或已經觸及到朝政之本,即便乾綱獨斷如武則天也不能不謹慎從事,該走的程序一步都少不了。
議事完畢,武則天傳膳,三人便在露台上就著極簡樸卻又精致到極處的九菜二羹湯吃了飯。
飯後,唐鬆便起身告辭,武則天也沒再留他,隻是一揮手,頓時便有宮人呈上了兩副錦匣。
兩副錦匣中一為前隋國手展子虔的《春遊赤壁圖》,另一個打開之後卻是盈香撲鼻。
“此乃海外真臘國主譴使貢進的雪珠粉,便此錦匣中所盛,若放之墟市,其值不下萬金,且無處可賈。實是神都風流少年夢寐以求之物,前些時魏王有子來求,朕亦不曾賜之。爾可要收好了”
武則天口中的魏王便是文昌左相武承嗣,其人先是獲封為周國公,待武則天登基稱帝,將國號由唐改周之後,他亦水漲船高,由國公晉位王爵,隻是原本的“周”再用不得了,遂改封為魏王。
看到這價值萬金的雪珠粉,聞著那淡遠卻凝而不散的馨香,唐鬆皺起了眉頭,明明早說過不敷粉的,難倒武則天這麼快就忘了?怎麼可能?沒忘為什麼又來這個?
順手合了錦匣,唐鬆當即就堅辭了,“多謝陛下厚賜,臣從敷粉”
“長者賜,尚不敢辭,而況君乎?”說這番話時,武則天臉上沒了剛才說及章程正事時的正肅,眉眼間有著興味盎然的笑意,“爾雖是白身,朕卻不免常要傳召,既是如此,朕讓你敷你便敷了就是”
“陛下乃是明君,明君不奪臣誌!臣下例不敷粉簪花,此雖小誌亦當終身不移,再則無功不受祿,此物價值太昂,臣受之有愧,不敢領也”
言至此處,唐鬆頓了頓後終究還是沒忍住的又跟了一句,“臣下有幸時時麵君,然臣下所希冀者是陛下召見乃是因為臣下有點微可用之才,而非臣下敷粉之白臉”
說完,唐鬆也不等武則天再說什麼,行了一禮後,抱了那盛著《春遊赤壁圖》的錦匣就走了。
露台外值守的宮人對他這不經聖神皇帝許可便自離去的行為咋舌不已。
露台上的武則天望著唐鬆的背影笑著歎息聲道:“此子有膽有誌亦有才,且言語可采,亦有機變。用之於國事之餘,實也是消煩去悶之解頤花,奈何其雖有貌,惜乎膚色黑了些,卻終不肯敷粉”
唐鬆適才的表現讓上官婉兒心中歡喜,然武則天這番話一出,卻又讓她心亂,沉吟了一會兒後方道:“這唐鬆終歸是與薛左衛及沈禦醫不同的,其人性誌剛烈,恐斷不肯私侍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