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十年,工部都水清吏司員外郎蘇府內。

初晨霧重,連廊拐角處兩人一前一後的踏進庭院,再穿過荷花池便能看見內儀門了。

昨兒夜裏下了一場大雨,青石路留下了深淺不一的水坑。

蘇茉染怕摔,走的小心,跟在身後的婆子不耐煩,白眼翻上了天,爬滿紋路黧黑的手用力推了蘇茉染一把。

“動作麻利點!”

“走得這弱柳樣,指望給誰看了心軟,還妄想自己是這府中嫡小姐不成?”

“若不是主子人慈心善,今日辦喜事,你以為你還有臉麵能去主母院?”婆子意味深長道:“我勸你,謹記自己如今身份,乖順主子,莫生些花花腸子出來,也能免了皮肉之苦。”

嫡小姐?

蘇茉染低眸,身上陳舊的粗布衣衫,底色已經洗的花白一片,有些地方被蟲子咬了洞,是拆了另一件更破的外衫拿來做布料,才勉強補好能穿出來見人。

難為她已這般落魄,這婆子還記得她原先那身份,她自己都快忘了。

婆子推得重,蘇茉染措不及防,腳下一個踉蹌,手掌擦過瓊花樹凸出的一截斷枝,蹭下一塊皮肉。

鮮紅的血滴入青石板,掉進灰褐的水漬裏,突兀又醒目。

嘶。

是該痛到掉淚的,可惜她已經不是以前嬌生慣養的嫡小姐了。

蘇茉染一雙眼睛生的極好,像雪山裏藏著的一池小譚,清泠泠的,微微一眨便如含光熠熠蕩開一圈水光。往前她總是被打趣:這雙眼哪怕是發呆都會以為是在和誰溫柔小意互訴衷腸。

她回身瞧了婆子一眼,沒有半分柔意,雪山寒潭,涼如刀刃。

婆子冷不丁繃直了背,拔了毛的山雞還以為自己是鳳凰呢,呸!

蘇茉染拿帕子包紮傷口,那帕子用了很久了,上麵繡著的茉莉花泛了黃,視線落在手指上的紅色印,是冬天下多了涼水生了凍瘡留下來的,深深淺淺。

她嘴角擰了擰,嘖,真難看。

“嬤嬤莫急,若在這摔了或崴了腳,可就真誤事了。”

她揚了揚手,抬眸善解人意的含笑看向婆子,“曲草如今是皮實肉厚,不怕疼,隻是嬤嬤已半截入土的年紀了,若受了磋磨……恐怕就難了。”

她笑容溫和,語調軟綿,一副真心為婆子擔憂的模樣。

想著等會的喜事,婆子忍下怒火,輕蔑的牽起嘴角,褐黃的瞳仁溢滿惡毒:牙尖嘴利,等嫁去了那戶人家,看是你命短還是我命長。

蘇茉染對婆子的詛咒一無所知,她脊背挺直,步子邁的細碎,清冷似月,心裏提著警惕小心。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她被關在後廚5年,今兒忽被喚到主母院去,那婆子又說府中有喜事,她直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主母院裏現在住著的是她父親的繼室曾氏,她生母5年前病逝了,在她被關進後廚的第二個月。

說來可笑,她父親在朝中隻是一個從五品的小官而已,倒是沾了一身宮裏的權勢之氣,在府裏獨斷專行,涼薄無情,唯所謂家族前途是圖。

因她被一道尊批是草芥命格之說,會損家族運勢,他便不顧禮儀倫常,將她這個嫡女貶成了後廚奴仆。

無月例,食不飽,穿不暖,甚至下禁足令:此生無故,不得出後廚一步。

竟是還不如那些賣身給府裏的奴仆,血親父兄無視她,繼母、庶妹們落井下石,唾棄她,甚至日日以鞭打淩辱她為樂趣。

腿斷了又接,接了又斷,眼睛傷後已無法直視強光,跟半個瞎子無異了,冬天被扔到井裏,病得半死,府裏不給醫治,她撐著一口氣偷了藥自救,又換來一頓毒打。

現在隻是想想她整個人就忍不住顫栗發抖,痛苦、仇恨、焦灼,她強迫自己從思緒裏抽離。

蘇宅不算大,從醃臢的後廚去到主母院,縱使蘇茉染走的慢,算來也隻需一盞茶的功夫就能到。

堪堪穿過荷花池,一道風姿卓卓的身影映入眼簾。

青年背對著她,雙手負背而立,一身天青色廣袖直裾長袍,頭戴玉簪,瀟灑風流,一身貴派。

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青年緩緩回過頭來。

哥哥……

蘇茉染有一瞬間的愣神和翻湧而上的委屈。

但也隻是一瞬,便被冷意覆蓋,血親的漠視和丟棄,遠比那些欺辱和鞭打傷她萬倍。

帶蘇茉染前來的婆子是後廚的主事,平日裏最是喜歡變著法子的欺辱她,此刻看見府中的嫡公子,臉上立馬露出諂媚的笑來,恭敬的屈膝行禮,察覺身側的人如一株鐵草一動不動,她瞪著眼不耐的扯了蘇茉染一把。

“請大公子安。”

蘇茉染被拽著低身行禮,眼角諷刺。

蘇哲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皺了皺眉。

他看向婆子,怒氣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