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點了嗎?”我低聲問道,並且驚訝於自己的嗓子也完全啞了,我發出的是自己完全不熟悉的沙啞聲,並且我感到自己的喉頭生疼,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咽了口唾沫。
軍子默默地點點頭,那雙呆滯的眼睛似乎在看著虛空中的某一點,“小梅子,她是不會離開我的,她一定會留在這個屋子裏陪著我的。”軍子說罷,嘴角浮現一絲詭異的笑容。
“你!人死了就得趕緊火化!你說什麼癡話呢!小梅子她現在在哪兒!”聽著軍子的話,我感覺頭皮發麻,我現在擔心的不是軍子想不開要自殺了,看著軍子嘴角浮現的詭異笑容,我擔心軍子會不會跟小梅子一樣——瘋了!我抓住輪椅的手柄,把輪椅搖向軍子,靠近他,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才發現他渾身冰涼,就連的他的目光也冷冰冰的,我嚇了一跳,急忙鬆開了手。
“你丫挺的是人是鬼!可別嚇唬我!”我把輪椅搖到離軍子足有兩米遠的地方,才停下裏,喘著氣罵道。我感到四周一股子冰冷的東西在包圍著我,我回頭看了看金花,她也有點臉色發白,很多老人說剛死的人家裏會有魂魄在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我現在覺得自己就像在冰窖裏一般的冷,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個小梅子她昨晚找過我,她現在不會就在我身邊站著吧?我這麼想著,汗珠子卻滴滴答答地掉了下來,軍子依舊望著虛空中的某一點,麵無表情,如同一尊蠟像般地端坐在沙發上,房間裏一下子變得安靜極了,我甚至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我的心髒“嘭嘭嘭”地幾乎快要從我的胸腔裏跳出去了,就這麼僵持著,我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有十分鍾,或者半個鍾頭,我沒有概念,我以為就會這麼僵持下去了。
“嗬嗬……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軍子忽然發出一陣狂笑,這笑就像一顆炸彈般地打破了空氣中的寧靜,我感覺那笑聲像把利刃瞬間切開了裹著我的那層冰膜,冰膜外的熱氣順著那個利刃的切口呼喇一下子湧了進來,我的身體很快就被一團熱氣包圍住了,這團熱氣提醒著我現在不過是早夏,因著這團熱氣,我身上的雞皮疙瘩瞬間消失地無影無蹤了,雞皮疙瘩下去了的我膽子也壯了許多。
“小梅子呢?她人呢?”我的聲音終於恢複了正常,我聽出來自己的聲音近似於吼叫,也許別人聽上去會覺得很凶,隻有我自己知道那隻不過是一種蒼白的虛張聲勢的吼叫罷了,其實我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
我的吼叫聲終於驚動了正在狂笑不止的軍子,他努力止住笑,終於把他那雙該死的空洞的眼睛轉向了我,然後又詭異地笑了一下,“請跟我來吧。”他這次的笑倒像是小時候那種頑劣的笑,如同他做了什麼惡作劇,打算展示給我看一般的表情,他這種瘮人的笑讓我身上剛剛消下去的雞皮疙瘩重新又鼓了出來,對於我的反應,他似乎是毫無知覺的,隻見他從沙發上慢慢起身,走向側臥,在推開門之前,回頭衝著我又是一笑,我汗!這下子我周身的雞皮疙瘩完全起來了,我哆嗦了一下,似乎那股子冷氣又再度向我襲來。他回頭看著我,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分明在說,“來啊!來啊!我有好東西給你看!”
我雖然懷著巨大的恐懼感,緊張得到了極點,我知道那間側臥裏一定躺著小梅子的屍體,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刹那間加速了,連血液都衝上了腦門子,我開始想象她的死狀會是什麼樣子?她一定是平躺在床上,七竅流血,五官扭曲,身體由於死前的痛楚而擰成麻花狀,她的眼睛一定還睜開著,目光空洞,眼角正在往下流著血,我想象著種種可怕的畫麵,幾乎無法挪動輪椅半步,可是實際上,我卻如同被催眠了一般轉動著輪椅的手柄緊跟著來到了那間側臥的門口。
軍子在那間側臥的門口,站了半天,似乎是默哀的樣子,然後他輕輕地敲了敲門,“小梅子,建國來看你了!”說完,他又回頭衝著我再度詭異地一笑,“準備好了嗎?”這次,軍子的臉離我十分近,我們幾乎是鼻尖對鼻尖那麼近,我第一次那麼近距離地觀察軍子的眼睛,隻見他混濁的眼眸裏有種深深的痛苦一閃而過,那是種經曆過無法形容的磨難之後的解脫和釋然,我無法用文字形容它,因為沒有經曆過這種磨難的人永遠不會明白這其中釀造著何等的痛楚。我痛苦地點點頭,軍子邊開門邊喊,“那我們進來了,你也不應聲。”
側臥的門緩緩被打開了,撲鼻而來卻是一股好聞的香水味道,那是女人特有的味道,我感到自己的嗅覺一下子複蘇了,靈巧地捕捉著香氣的來源,側臥本身就不大,一進門就看見穿著白色長裙躺在床上的女人,那是小梅子!毫無疑問,床上躺著的女人隻能是小梅子,可是我卻不敢認了,小梅子瘋了之後,一直是邋裏邋遢的,一頭長發像亂草般地披在肩上,可是眼前的小梅子如同仙女一般,我驚訝地轉動輪椅以便離得她更近一點,我看清楚了,小梅子她身上的白裙子是件婚紗,這件潔白的婚紗禮服把小梅子苗條的身材演繹得恰到好處,她的臉上化著淡妝,皮膚依舊白皙細嫩,黑亮順滑的長發自然地垂在雙肩上,成了她美麗臉龐的最好裝飾,修長的雙手靜靜地垂在身體的兩側,她就像睡著了一般,如果不是嘴角滲出的一絲血跡和放在床頭櫃上一隻已經空了安眠藥瓶子,我絕對會以為小梅子她隻是睡著了,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嘴角似乎還掛著一絲滿足的微笑,我看得出,她離開的時候,是開開心心地走的,看著小梅子美麗安靜的臉龐,我忽然有一種釋然,於釋然之中,又有一點點小小的怨恨,她就這麼走了,就這麼拋下兩個深愛她的男人走了,誰能料到瘋了那麼多年的小梅子,一朝清醒之後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自殺呢?誰能想象的到呢?我抓著頭皮想了半天,我終於明白了,一個潔身自愛的漂亮女人無法容忍自己瘋瘋癲癲了那麼多年,她以毀滅的方式給自己的人生畫上了一個令人歎息的句號,她最後選擇盛裝而逝是因為這才是她自己,一個穿著婚紗的純潔美麗的女人,這才像她自己,以前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她所期望她自己的樣子。
“這件婚紗是我們當初結婚的時候拍婚紗照時小梅子穿的,那時候我特別窮,拍照的時候我就看出小梅子特別喜歡這件婚紗,我說買了送給她,她不肯,後來我還是一咬牙偷偷買給她了,這件婚紗花了我三個月的工資呢!你知道小梅子她看見我把這件婚紗拿回家送給她的時候是什麼表情嗎?她哭了!她當時立刻就把這件婚紗穿在身上,抱著我哭了!我當時開心極了,我覺得自己太幸福了,隻要小梅子開心,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軍子說完,眼淚又湧出了眼眶。
“昨天一整天,我一直在傻笑,笑得合不攏嘴,我開心是因為我的小梅子她又回來了,就像出了趟遠門,剛剛回家的感覺,以前的那個女人根本就不是她,她昨天把屋子打掃得幹幹淨淨,還煮飯給我吃,今天早上,我在廚房裏發現一罐還溫乎著的雞湯,我知道,那是她特意給我做的,我就愛喝她煲的雞湯。昨晚我一高興,還多喝了幾杯酒,早知道她會走這一步,我根本不該喝酒的,也根本不該睡著的,我哪裏會想到她會走這一步呢?都怪我,都怪我!”軍子說著,跪在小梅子的床前,撫摸著小梅子尚未僵直的手臂,放聲大哭起來。
我忽然開始羨慕軍子了,確切地說,是嫉妒!我嫉妒小梅子為她做的一切,他們之間才是真正的愛情,而我,隻是個躲在他們幸福角落裏的一隻蟑螂,窺伺著他們的愛情,焦急地徘徊在他們的生活之外,可是我知道,我永遠沒有機會,小梅子隻能是軍子的,甚至當我看著憔悴的軍子抱著小梅子哭得死去活來,也嫉妒得幾乎要發瘋了,因為我無法像軍子那樣在人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場,而軍子可以,因為軍子才是她名正言順的丈夫,我痛苦地抓緊輪椅的手柄,強忍著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是的,如果我在這個時候痛哭流涕,軍子會如何看?金花又會作何感想?我當然不希望他們看出我對小梅子的感情,那一刻,我開始後悔自己剛才在家裏哭得有點失態,金花雖然五大三粗,可絕對不是個笨蛋,她一定會奇怪,我最好哥們的老婆死了,我緣何會哭得那麼傷心?我回頭看了眼金花,發現她隻是垂著眼睛立在一旁,那張黑裏透紅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沒有哀傷,甚至也看不到一絲同情,這與平時的她大相徑庭,我一直認為金花是個善良細心的女人,可是眼下她的反應有點怪異,我又想起了五台山法師的話——“這名女子一臉殺氣,不可久留。”心裏立刻咯噔了一下,法師所言,是不是預示著什麼?在這種場合,一個女人很容易感同身受,傷心落淚,眼前的金花倒顯得有點冷血另類了,她甚至連眼圈都沒紅,她靜靜地立在那兒,就像是一個古羅馬時期的雕像,除了嚴肅還是嚴肅。可是轉念又一想,死的人隻是我哥們的老婆,跟人家金花素不相識,人家金花沒必要哭哭啼啼啊?我是不是太多心了?還有那個法師是不是有點言重了呢?他隻是看了金花一眼就斷定有殺氣,是不是有點過了。我盯著金花那張土裏土氣的大臉盤足有五分鍾,最後還是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想多了。人家金花憑什麼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小梅子掉眼淚呢?她隻是我花錢雇來的保姆,她根本沒有哀悼小梅子的義務。我又仔細地看了看金花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我終於讀懂了,那張臉上的表情是漠然,也許她見慣了生離死別吧,我猛然驚覺,她的眼神居然比軍子還要空洞,看著我仔細地盯著她看,她稍微局促地笑了一下,那笑很淺,如同微風吹過池塘,池水微微漣漪後即刻歸於平靜。那是我所不熟悉的笑,反正我認識金花那麼久了,她從來沒那麼笑過,笑過後,金花立刻垂下腦袋,看著自己那雙穿著大號運動鞋的腳,我忽然覺得金花是個很陌生的女人,一個我根本不了解的女人,我跟她要身份證,她一直推來推去,我終究也不知道她是哪裏人,以前是做什麼的,她的以前我全然不知道,就是她的現在我也有點看不懂了,不過她平時對我的照顧真的是盡心盡力,這樣的一個人,我歎了口氣,再次認定自己是想多了,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經曆過太多事情而變得神經質了。
軍子撕心裂肺的哭聲終於轉為哽咽,躺在床上的小梅子如同睡美人般的期待著青蛙王子的親吻,軍子緊緊握住小梅子那已經毫無血色的手,輕輕喚著她的名字,期望她會忽然醒過來喊他一句老公,可是期望終歸是期望,身穿白色婚紗的小梅子依舊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像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芭比娃娃,安安靜靜,沉睡在那裏。
“軍子,你打算怎麼辦?”看著軍子漸漸平靜下來,我輕輕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我能感覺的到他的身體還在因為抽泣而微微顫抖著。
軍子根本沒有答話,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從我的角度,隻能看見他的後腦勺,我忽然發現軍子的後腦勺上幾乎沒什麼頭發了,夾雜著很多白發的頭發無力地搭垂在他的耳邊,我的心仿佛被什麼猛刺了一下似的,縮回了手,是的,我們都老了,我從旁邊大衣櫃上的穿衣鏡中仔細地打量著我自己,感覺這是個我不認識的男人,鏡中是個坐在輪椅上頭發花白的中年人,曾經強壯的身體如今變得像我父親一樣幹瘦,厚厚的眼鏡片早就把我原本明亮的大眼睛遮得嚴嚴實實,我挑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瘦削的臉頰,幾乎捉腮,空空蕩蕩的褲管似乎在嘲笑著我殘餘的生命,我有兩年沒有照過鏡子了,自從我妻子女兒去世之後,我似乎就再也沒照過鏡子,每次金花給我洗完臉,想給我照鏡子時,我總是拒絕了,我不想看見自己樣子,反正再也不會有人關心我會是什麼樣子,愛我的人一個個地離開了人世,他們都已經不在了,我也不關心自己會成什麼樣子了,可是當我在軍子家的穿衣鏡裏看見自己的時候,還是大吃了一驚,我不敢相信鏡中的那個頭發花白、瘦瘦幹幹、戴著厚厚鏡片近視鏡的男人就是我!“不!不!”我忽然發瘋似地在輪椅上扭動起來,想要竭力擺脫這個禁錮著我的代步工具,擺脫這個陪伴著我足足有兩年的最親近我的兄弟。
“怎麼了?”我瘋狂的舉動終於引起了軍子的注意,他緩緩轉過臉來,驚訝地注視著我,“建國!你這是怎麼的了?你幹什麼你!快停下!”軍子強有力的大手緊緊按住了我雙手,他強壯的身子緊緊壓在我身上,我又使勁掙紮了幾下,終於拗不過軍子,停了下來,放棄了,“咱們都老了!軍子!咱倆什麼時候老成這樣了!”我像個孩子般地抱緊了軍子,放聲大哭起來。
“別想那麼多了,人都會老的。”軍子像個大哥哥般地安慰著我。
“不!我不要那麼老!那不是我!那個鏡子裏的人不是我!”我哽咽著說,眼淚全部糊在了軍子白色的大背心上,我任性地抱緊了軍子,我忽然發現小梅子臉上也有著些許的皺紋,那些皺紋如同細瓷上裂紋一般,慢慢地滲透到她的鬢角,然後消失不見了。不!連小梅子她也老了,我實在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誰都可以變老,可是小梅子,她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她應該是完美無瑕的,不該有皺紋,這該死的歲月,拿走了人世界一切的美好,隻留下讓人哀歎的滄桑和無奈,那一刻,我又覺得渾身冰冷,我緊緊貼著軍子,感受到他粗重的呼吸聲,還有他的心跳,是緩慢而沉重的。
“我得料理後事了。”軍子說罷,輕輕地推開了我,我看著他緩慢地走向客廳的電話機,撥通了派出所的電話,要求開死亡證明,還聽著他預約了火葬場的車子。奇怪的是,他預約的時間都是明天,我詫異地望著他,他眨了下眼睛,麵無表情地說,“我想和小梅子待最後一晚。”
“那我陪著你。”我想也沒想就說。
軍子點點頭,似乎還微笑了一下,那笑是那麼勉強,幾乎是從臉上擠出來。笑完之後的他很快又走回到床邊坐下來,緊握著小梅子的手。
派出所的警察並沒有像約定的那樣——明天過來,而是很快就到了軍子家的門口,我們聽見奮力地砸門聲,“開門!快開門!”他們的喊聲聽上去很焦急的樣子。
“我去開門。”軍子緩緩放下小梅子的手,然後把它輕輕放在她的胸口上,像是不忍心打攪熟睡中的她。然後軍子起身,拍拍她的小臉蛋,微笑著朝著大門走去了。
我有點不放心,於是坐著輪椅也來到了客廳,隔著門,我聽得見門外人聲嘈雜,感覺外麵似乎站著一群人。
“不是約好了明天過來嗎?”軍子把門拉開一條縫,語氣帶著點不高興。
打頭的那個警察一把推開門,把軍子擠到一邊,然後幾個警察一擁而入,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拿著槍,門開了,我看得見在他們身後還有幾個街坊鄰居在探頭探腦。一有點什麼事,這些長舌婦們總是跑在第一線,我看著門外那些正在指指點點、低聲議論的幾個婦女,長歎了一口氣,要是在二十年前,我肯定會衝上去揪住其中一個,給她一個大嘴巴,還得是掄圓了搧,一下子就得讓丫半邊臉腫起來,看丫再碎嘴嘮叨,可是現在我不行了,我隻是個坐在輪椅上的廢人,我除了使勁瞪他們幾眼之外,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隻好徒然地接受著他們的白眼和飛濺到我身上的唾沫星子,哎!人哪!我深歎了一口氣。
“人呢?”打頭的那個警察大聲問道。
“在臥室呢。不是說好讓你們明天過來嗎?”軍子看見這陣勢顯然嚇得腳軟了。
“明天?”一個警察笑道,“你當是上飯館叫外賣呢,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人死了,我們得確定她是自然死亡還是被謀殺的,然後才能開死亡證明,哪有你想的那麼簡單!”說罷,他白了軍子一眼,軍子軟了半截,低下了頭。緊接著,他又把腦袋轉向擠在門口看熱鬧的那幫鄰居,“行了,這沒什麼好看的,該幹嘛幹嘛去!別跟這兒添亂了!小李,把門關上吧。”他的話音剛落,房門就哐當一聲關嚴實了,幾個看熱鬧的鄰居被關在門外,不過可以斷定,他們還是站在門口呢,因為門外那嗡嗡的議論聲隻是變得微弱了,可是並沒有消失,打探到這個小區頭等大事的他們怎麼會那麼輕易就放棄繼續聽新聞的機會呢,那一刻,我覺得他們每個人真應該換換職業,也許做個新聞記者或者娛樂記者更適合他們,在那個領域裏,他們有著無可比擬的用武之地,隻是他們自己還沒發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