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1 / 3)

《三個摩登女性》是阮玲玉表演藝術中很關鍵的一部影片,也是她在上片過程中頗費周折的一部影片。當《三個摩登女性》即將攝製,正著手選擇角色的時候,阮玲玉因怕被觀眾遺忘,而要求給她一個角色(其實,這幾年來,她每年都要拍二、三部影片)。導演卜萬蒼,是最先了解和發現阮玲玉的演劇才華的,這時卻和其他人一樣猶疑不決。因為,這部影片比較重要的角色是一個女工,而阮玲玉以前在《白雲塔》、《情欲寶鑒》、《故都春夢》中成功地扮演了一些尖刁狡猾、風騷放蕩的女性,給人的印象太深了。如果選擇她來飾演,怕容易演成一個“騷”女工,所以舉棋不定。可阮玲玉對周淑貞一角非常傾心,很有信心。她堅決表示:如果影片失敗,她願負擔賠償因她所受的全部損失。

《三個摩登女性》拍攝放映後,獲得了成功,它是一部很有時代特色的電影作品。當時評論說:《三個摩登女性》如炸彈般落於中國影壇,新的電影開始出現於觀眾麵前。尤其是作為該片女主角阮玲玉的表演更是富有光采,她在片中很完美地塑造了一個富有愛國思想的、自立奮發的女性形象。這和阮玲玉以往扮演的墮落女性或苦命的女性,有著很大的不同。阮玲玉在她的每一部影片裏。並不去重複過去的角色,相反,她沉浸在新的角色之中,尋求著一種新的形象的美。比如她表演淑貞在電話機前接線的服飾、神態:頭發雖然燙過,卻梳得樸素大方,布旗袍也顯得整潔嚴正,一雙眼神安詳、誠摯、含有深意,欣喜時臉容上流露出一絲會心的微笑,而有別於以往影片中的“嬌笑”、“媚笑”。這使人感受到阮玲玉那種扮演角色並非有意取媚於人的神情。這種藝術風度,顯然是超出於當時許多女演員、以至於一些赫赫有名的女星之上的。

《三個摩登女性》與隔年費穆執導的《城市之夜》,於1935年為美國紐約影業公司以重資賃去,在美國公映時,大為轟動。每片開映期往往延長至半個月,猶有人滿之患。當時,紐約各家報紙,盛讚中國默片含意深遠,並饒有時代革命色彩;同時對阮玲玉的演劇天才,備加讚美,又對她青春夭折,甚為惋惜。

任何表演藝術家的成功決非偶然,阮玲玉的成就自然也不單靠天賦。

在默片時代,演員們往往較多地借用本人的性格、形象、氣質來扮演角色。如當年以演悲劇擅長的女電影明星王漢倫(1923年拍攝了《孤兒救祖記》等片);擅演深鎖雙眉、有淡淡哀怨的婦女形象的張織雲(1924年拍攝了《人心》等片);擅演賢妻良母型的林楚楚(黎民偉的夫人,拍攝了《玉潔冰清》等片,曾與阮玲玉在《一剪梅》等片中多次合作);還有擅演3種不同型的少女的王人美、黎莉莉和陳燕燕……在二、三十年代,這些電影女明星正是以自己特有的素質、外形,自然地用在角色的創造中,取得了成功的。

阮玲玉與她同時代的電影女明星一樣,也以自己的素質、外形和本人的氣質上的魅力,作為創造角色的基礎。隻要稍為了解阮玲玉身世和遭遇的人,就會驚異地發現,她所扮演的角色,與她的經曆是如此相似。在這方麵,曾與阮玲玉在數部電影片合作過,又對表演藝術理論有較深造詣的鄭君裏,有過精辟的論述:“我以為阮玲玉的表演藝術所獲得的成就,首先是由於——她所塑造的人物與她的切身的社會閱曆有著密切的關聯。她在生活中的經曆和感受有力地支援了她的藝術創造。……如果把她所創造的幾種女性形象按編年的順序排列起來,就是:被封建勢力壓得抬不起頭的弱女;被闊佬損害的風塵女子;打破傳統的婚姻觀念的女性;要求和勞動人民結合的有初步覺悟的新女性。這些人物的思想演進過程,同她本人的思想發展頗有隱然偶合之處。從橫向看,她個人的閱曆和感受與她所扮演的形形色色的人物有大同小異的關聯;從縱向看,她的生活道路也跟她所創造的人物同發展、同進步”。這一評語,正是從阮玲玉的藝術實踐中如實地總結出來的。如她初入影壇時在《掛名的夫妻》一片中扮演少女史妙文,史先與青年王定章(黃君甫飾)相戀,但在家庭包辦下,嫁了一個毫無感情的富家子方少璉,從此隱痛終身。這一角色,和阮玲玉的遭遇相似,容易為她所理解。影片中,阮玲玉扮演的史妙文,拒絕了王定章的愛情,默默地回到方少璉身邊時,她表現出一種賢淑、善良的神態,低著頭,臉上布滿了愁雲,生動地塑造了被封建勢力壓得抬不起頭來的弱女子的形象。又如,在阮玲玉的中、早期影片中,如《情欲寶鑒》、《白雲塔》、《故都春夢》等,曾現出她善作妖媚、潑辣的表演的特色,這也和阮玲玉在外形資質上的一些特質有關。她的一個同學,在回憶阮玲玉於崇德女校讀書時的情況說:“她既不漂亮,又不摩登,不過幾點細麻麻得很俏,態度也生得風騷一些,尤其是那一雙眼珠,滑溜溜的真攝人魂魄。”1932年,當左翼文藝運動蓬勃發展的時候,玲玉也有強烈追隨時代前進的心情,正是在這種心情下,又主演了要求和勞動人民相結合的新的婦女形象——《三個摩登女性》、《新女性》。

但,如果認為阮玲玉的表演藝術僅僅而已,那是不符合實際的。假若如此,她是不會,或者說是不可能達到很高藝術成就的,就象我們現在看過她的影片後所評價的那樣,說她的表演具有“永久的藝術魅力。”也就是說,阮玲玉的表演,除了與她同時代的女星有著共同的特點以外,一定還有更重要的東西來構成她表演藝術的整體的一個部分。

1934年,阮玲玉在聯華影業公司主演了影片《再會吧,上海》,在攝影場間隙,她與同片演出的主要演員何非光(扮演影片中的醫生)的一席話,道出了阮玲玉表演的奧秘。當何非光問阮玲玉如何才能塑造好一個角色時,她毫不猶疑、很有定見地說:“多看”生活,我就常觀察我母親是怎麼樣打牌的。

阮玲玉,作為一個演員,她並沒有經過係統的表演理論的學習,這使她不大可能依靠藝術技巧和理性分析去進入角色。從她的藝術實踐來看,她更多的還是靠著觀察生活來進入角色創造。如阮玲玉在1931年主演《戀愛與業務》(聯華影片公司出品;編劇:朱石麟;導演:卜萬蒼;攝影:黃紹芬)時,年僅21歲的阮玲玉,既要扮演女兒楊平凡,又要扮演老年角色楊平凡的母親楊乃凡。為了演好這母女兩代人的角色,在生活中她既注意觀察了與片中女兒明快開朗的性格相近的年輕姑娘,又特別注意觀察與母親性格相近的老人神態。一次,她在街上遇見一位老年婦女,居然緊緊地尾隨其後,仔細觀察,細心模仿,直到被這位老人發覺……由於阮玲玉在《戀愛與業務》中表演的成功,使它成為我國初次打入歐洲的巨片。當時除向法國賣出2個拷貝外,南美洲、加拿大等地均慕名而來,紛爭羅致,影響廣遠。

阮玲玉創造角色的特點,是一方麵用自己的對生活的感受、氣質、外形直覺地進入角色;同時,她也到生活中去攫取人物的素材,進行角色的再創造。如果沒有後者,如果她沒有注意不斷地從生活中吸取營養,阮玲玉是不會在《三個摩登女性》中,成功地創造了與以往角色完全不同的電話工人周淑貞,也不會在《小玩意》中塑造一個熱情潑辣、勤勞樸實的手工業者葉大嫂,以及後來創造的、藝術形象更為完美的《神女》、《新女性》的角色。阮玲玉在短促的不到10年的藝術生活中,她扮演過小家碧玉、大家閨秀、村姑、老太婆、尼姑、丫頭、妓女、乞丐、姨太太、賣花女、女學生、歌女、女作家等等。“如果把她的傑作彙集起來,差不多是一本中國社會大觀”,她在銀幕上“曾自殺4次,入獄兩次,其餘便是憂傷、癲瘋、被殺、病死等等”。如果一個演員,不能對自己的角色作性格化的創造,她是決不可能塑造好這麼多類型的人物的。所以,阮玲玉既是大家所俗稱的本色演員,又是一個當之無愧的擅演多方麵性格的性格演員。

默片時期,演員往往沒有經過充分的排練時間,有時演員根本沒有劇本,隻能根據導演在攝影場中臨場的要求,演員,需要作即興的創造表演,例如導演要求說:“你哭,悲傷一些”,“你笑,熱情一些”……在這種情況下,一般演員很容易從本色出發進行表演。

阮玲玉的整個藝術生活,是在默片創作時期度過的。麵對拍攝場中即興表演的方式,她是如何創造出那麼多千姿百態的人物形象呢?阮玲玉是很有表演天才的,而她的表演天才,還是在腳踏實地地準備角色,可以說她的角色不是到攝影場中完成的,而是到攝影場以前就創造成功的。她常常為了回避幹擾,躲到一個開服裝公司的好友家裏,將自己關在試衣房裏,對著試服裝的鏡子練起來,動作起來,以至在與友人接觸時,還口中念念有詞,她解嘲似地嘻笑說:“我是個瘋子。”還說:“我甚至做夢都在想著如何來表演她(角色)”。阮玲玉的表演藝術的特點之一,就是當她掌握了一個角色的思想感情之後,就不需要再苦苦地纏住它,而是隨時都可以進入角色。與阮玲玉合作的著名導演藝術家蔡楚生曾說:“在要正式拍戲時,阮卻能在瞬間變換自己的全部思想感情和形體動作,從容而又敏捷地進入角色,待攝影機一轉動,她——或者就是一個在身心上長年受踐踏與創傷的老婦人,她以無窮的哀痛,苦淚交流地在泣訴著什麼……使許多內外行的參觀者為之驚歎不已。”在聯華影業公司的《聯華畫報》5卷7期上,曾登載過這麼一段對阮玲玉表演的評語:“各導演言,演員拍戲時,重拍最少者,女為阮玲玉,阮玲玉拍戲極能領略劇中人地位,臨搖機以前,導演為之伸說一二句,即貫通了解,拍時,喜怒哀懼,自然流露,要哭,兩淚即至,要笑,百媚俱生,甚有過於導演所期水準之上者,斯阮之所以獨異於人歡”。事隔20多年後,與阮玲玉合作過3部影片的著名導演孫瑜也愉快地回憶說:“導演阮玲玉拍攝影片,是任何導演的最大愉快,開拍前略加指點,她很快就理解了導演的意圖,一試之後,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總是一拍成功,極少重拍。導演們在攝影場裏,平常總致力於如何啟發和幫助演員創造角色的表演,但阮卻在很多時候反轉過來啟發和幫助了導演,她在鏡頭前試拍出來的戲,常比導演在進入攝影場前所想象出來的戲要好得多、高明得多。當一個導演對阮玲玉具體地規定了某些機械的、不真實的形體動作時,阮並不要在鏡頭前停下來,和導演麵紅耳赤地爭論一大篇,她隻消滿懷信心地、真摯地把她的角色在規定情景中所應有的形體動作表演出來,便能使導演心悅誠服了。作為導演之一,這就是我所可能給予任何演員的最高評價。”